18 秘密(八)

年初二,強山水産營業,因為搞年節特惠活動,周圍來采買的鄰居絡繹不絕。

下城菜場門口的雪地上還有燃放了一地的鞭炮殘骸,大門上方拉着慶賀新年的恭賀橫幅,兩側的老舊路燈上挂着燈籠,才過了幾天,就被各種鞭炮、煙火落滿了一身的灰,又被積雪重重地壓在頂上,像天寒地凍裏挂得凍柿子。

冰冷的空氣裏是硝煙未盡的氣味,混雜着菜市場裏的複雜腥味。賣白菜的攤子前最是簡單,拿木框裝了兩層的大白菜,上頭随意蓋了布,在零下的天氣裏自動就成了個大冰庫。

水産店就麻煩一些了,紙箱裏鋪滿了雪,将凍魚挨個頭朝下倒插在裏頭,遠遠看着就似一片“魚海”,魚身上挂滿了霜雪,白得反光。

有的店家檐下挂着凍柿子,拿繩子串了,帶着淡淡的甜味。

有的則随意拉了個小車,紙箱裏鋪了雪,随意放着一些凍菜,能賣多少賣多少。

大部分的店門還關着,上頭貼着營業時間,大多從初三開始,阿慧保潔更是要休息到初七。

阮杞裹着羽絨服,搬了個小凳子坐在自家店門前,有人來買魚他便給人上稱,太大的魚切不動,得用鋸子,他挽着袖子和褲腿,戴了口罩,一手拿着鋸子一手按着魚身,還沒下刀就被老爸一腳踹開了。

“阮強山!”阮杞腳下一個踉跄,無語道,“小心我切了手!”

“切了吧,反正沒什麽用。”阮父叼着煙,戴了頂厚厚的帽子,帽檐耷下來蓋住耳朵,依然被凍得鼻子、臉頰都是紅的,“有你這麽切的嗎?你二叔之前是怎麽教你的?長沒長記性?”

阮強山一邊呵斥着,一邊利落地幫客人分好了魚,拿雪随意搓了搓,徑直扔到客人的菜籃子裏,又回頭打量不争氣的兒子:“我們家是缺你吃還是缺你喝?大冷天的衣服不好好穿,褲腳短成這樣像什麽話?不知道的以為老子虐待你!”

阮杞解了圍裙,往旁邊一扔就朝回走:“我又不冷。”

“你牛逼。”阮強山呼出口煙氣,随意抓了坨雪一把塞進了兒子衣領裏,“有本事今年一年別傷風感冒。敗家的東西。”

阮杞被凍得一哆嗦,連蹦帶跳地将雪團抖出來,扯着衣服道:“我要是沒感冒,你要怎麽樣?”

“不怎麽樣。”阮父拉過凳子坐下了,“省了醫藥費。”

阮杞跟他爸向來沒什麽好話可說,翻了個白眼進了屋內,餘光瞄見他爸佝偻個身子委屈巴巴地坐在小板凳上,腿也伸不直,兩只細瘦的胳膊搭在膝蓋上,青煙緩緩從他臉前升起——不知何時開始,好像無所不能的老爸就突然老了許多,雙鬓也多了白色,以前罵人還中氣十足的,現在也虛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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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杞低罵了一句,去屋裏拿了個充電的暖手寶出來扔給男人:“拿着,一把年紀了瞎逞什麽能?這江城又不是只有你一家水産店,多休息幾天會怎樣?”

“說得好聽。”阮強山抱着阮杞去年買的,樣式十分卡通的暖手寶哼了聲,“你養我啊?”

阮杞:“……”

阮杞轉身就走,阮強山在後頭嗤道:“敗家的玩意兒。”

他又想起什麽,沖屋裏喊:“你是找了個女朋友嗎?”

阮杞頭也不回:“找了個男的!”

阮強山罵了一聲,沒當回事,轉頭招呼客人去了。

也不知是除夕夜在木屋外搞東搞西埋下了隐患,還是真被阮父給料中了,沒過幾天阮杞就開始打噴嚏流鼻水,再過幾日便發展成了咳嗽,最後終于發起了低燒。

阮強山買了藥回來,靠在卧室門上要笑不笑的:“不聽老人言……”

阮杞不想理人,只困得厲害,喝了藥又躺下睡了,在被子裏将自己裹成了一團小山包。

他做起了光怪陸離的夢,夢裏一會兒是中學時候看着周诩規矩地穿着校服,像個小古板似的站在臺上發表獲獎感言。

一會兒又是和周诩在木屋外接吻,周诩接吻時眼睛微眯着,舒服時會緊緊握住他的手,炙熱的掌心,急促的喘息仿佛還在耳邊回響,下一秒畫面又成了周诩冷淡地站在臺球桌邊,揮杆進洞後擡起頭來,用那索然無味的表情和淡然的語氣說“我們不适合”。

然後他就氣笑了,把周诩按翻在臺球桌上,一把扯開了對方的皮帶。

“不适合?”他聽見自己喘着氣說,“做幾次就知道适不适合了。”

咚咚——

門被敲響,舅舅帶着小孫女在外頭喊:“阮杞?睡了嗎?妹妹帶大灰子出去玩啊?”

“妹妹”在這裏并不是指“輩分”,而是一種對家裏女孩兒的昵稱。

阮杞迷糊地睜開眼,被子裏的熱氣将他的臉熏得更紅了。

他不想理人,翻了個身繼續睡,半夢半醒間真假難辨,似乎真有一種觸碰周诩的感覺,褲,子裏硬着,他煩躁地拿起枕頭蓋住了耳朵。

咚咚——

舅舅在外頭疑惑道:“是睡了嗎?”

阮杞無語至極,睡沒睡都該被喊醒了,有意思嗎?

“吃了藥應該是睡了。”阮母的聲音傳了過言寓兎來,這門板不怎麽隔音,聽得一清二楚,“你喊他做什麽,一會兒起床氣要罵人。”

“這小子……”舅舅帶着小孫女走遠了,聲音變得模糊,“大灰子晚飯前給你們送回來。”

“帶走也行。”阮母笑着道,“它真的煩死了,剛回來就拆家。”

“汪嗷——!”

阮杞被狗嚎得徹底醒了,他從被子裏探出頭來,頭暈得厲害,煩躁地想:自己也是賤得慌,對方都拒絕了,居然還想着,還做夢了。

他低頭拉了下褲子,啧了聲,一時也覺得周诩說得挺有道理。他對合眼緣的人向來是來者不拒,這些年分分合合的,除了身體契合外就再找不出其他方面合适的人。

他和周诩像是兩個極端——一個心大随意地過分了些,一個又認真固執地過分了。

可要說周诩是真的固執,他又覺得不是。他有一種直覺,從和周诩搭話開始就有的一種直覺:對方像是壓抑着什麽,像是極力将本性藏了起來,但又期待着某種釋放的機會。

這種感覺讓周诩身上有種說不上來的違和,時而覺得他高冷無趣,時而又覺得他隐藏在皮囊下的、尋求刺激的那一面格外吸引人。

就像他們在臺球桌邊洶湧的暗潮,又像是在木屋外,周诩放飛自我時的索求。

這種全新的,阮杞沒在別人身上見過的東西,讓他有些欲罷不能。

想來想去,阮杞又想得有些困了。

他爬起來喝了口水,正想繼續睡,門外又傳來了敲門聲。這回是阮母,聲音很溫柔,只敲了兩下就停住了,生怕打擾他似的:“小阮?有朋友找你。”

阮杞皺了皺眉,如果是周雄、老趙他們,老媽會直接說名字。所以是誰來了?

阮杞腦海裏劃過周诩冷淡的面容,一邊想着不可能,一邊又披了睡衣起身開門,心裏暗暗帶了點期待。

門一開,老媽身後果真站着周诩。

阮杞有些吃驚。

“你醒了?好些了嗎?”阮母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額頭,又掐了把臉,“這麽燙,還是去趟醫院吧?”

“沒事,好多了。”阮杞躲開,“別摸,一身汗。”

“那把衣服換了。”阮母去拿了毛巾來,又給他翻了套幹淨的衣裳,丢在床鋪上,“趕緊的,一會兒又嚴重了。”

周诩站在走廊上沒吭聲,直到阮母拿走換下的衣裳,他才被讓進了卧室裏:“生病了?”

“一點感冒。”阮杞從門後拿了口罩戴上,只露出一雙不笑也似帶笑的眼睛,他微微彎起眼睛時,卧蠶顯得很明顯,“怎麽突然來了?”

“不是你說的嗎?讓我照顧生意。”周诩道,“我順口問了你一聲,你爸就讓我進來了。”

周诩有些尴尬,畢竟是被對方長輩邀請了,并不方便拒絕。

阮杞哦了一聲,那點欣喜立刻煙消雲散了——搞半天,不是特意來看自己的。

“随便坐。”阮杞收拾了椅子,将上頭随手丢的衣服包包拿走,“坐個五分鐘也就差不多了,以防我傳染你。”

周诩環顧四周,目光又落到男人臉上:“怎麽就感冒了?”

阮杞裹緊了被子,盤腿坐在床上:“不知道,可能是除夕那天……”

他話音一頓,周诩面無表情,看上去倒似沒什麽不自在的。

阮杞一時心有不爽,撇了下嘴,懶散地靠在枕頭上:“你身體倒好,那樣都沒感冒。”

他意味深長道:“先是自己在外頭……然後又跟我。你是小火人做的嗎?”

“……”周诩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常年健身,飯也都是自己做的,營養均衡,身體素質好。”

阮杞:“……”

阮杞歪頭打了個噴嚏:“……講究人。”

周诩皺眉道:“早知道你生病,我就該買點東西過來。”

兩手空空的來探望病人可不太妥當。

“你一會兒買條大點的魚。”阮杞打趣,“就當是你的心意了。”

周诩想了想,竟也點了頭:“也行,下回給你送點我自己炸得肉松香酥魚來吧,蛋糕我也會新烤幾個味道。你有喜歡的味道嗎?”

阮杞:“……”

阮杞忍不住地樂了:“你幹脆在江城開家小吃店得了。”

周诩竟也沒反駁,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筆直:“也不是沒想過。”

周诩買了條大魚回去,到家後将分好的魚放進冰箱,又系上圍裙戴上帽子和口罩,開始做蛋糕和肉松。

有事做的時候時間總過得很快,也不會胡思亂想,等阮杞病好的時候,他已送了好幾回蛋糕、烤餅和炸魚過去。阮母對這位心靈手巧的帥氣男人很有好感,拉着他吃了幾回午飯,還試圖做媒牽線。

阮杞在桌下踹了周诩一腳,邊吃飯邊同他媽道:“你別多管閑事行不行?”

阮母輕瞪他一眼:“我就問問,怎麽了?”

“人剛分手。”阮杞道,“沒那個心情。”

“是嗎?”阮母愣了一下,不好意思道,“抱歉啊小周……”

“沒事。”周诩表面帶笑,私底下回踩了阮杞一腳,“謝謝伯母關心。”

阮杞蹭了蹭被踩痛的腳背,又覺得有些好笑,等吃完飯小聲問周诩:“我媽就喜歡你這樣的,看着又能幹又穩重。哎,你沒事老往我這兒跑什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讨好未來公婆呢。”

周诩正斯文地擦嘴,聞言蹙眉,阮杞立刻比了個投降的手勢:“我又說錯話了,我閉嘴。”

“……”周诩只得道,“如果你生病是因為除夕那天的事,我自然有責任。”

阮杞詫異:“就為這個?”

“不然呢?你現在也恢複得差不多了。”周诩看了眼時間,站起來,“之後我就不過來了,裝修公司那邊也開始營業了,之後我會很忙。”

“要幫忙嗎?”

“不用。”周诩跟阮家父母打了招呼,拿了外套出門。他一言一行不像是在朋友家吃了便飯,更像是從什麽高級餐廳裏出來,相對的旁邊跟着的阮杞就十分随意了,裹着厚實的睡衣,踩着毛拖鞋,兩人站一起格格不入的。

“走了。”

“嗯。”阮杞一手搭在門邊,歪了個頭,“沒事還可以去找你嗎?”

周诩正想拒絕,阮杞下一句就接道:“那個烤餅很好吃,你還會做別的嗎?我想吃肉餡兒的。”酥脆的烤餅外酥內軟,汁水豐富,就可惜是水果口味的,偏甜口。

“……會,黑椒牛肉和蔥香鮮肉。”

“我想吃!”

周诩沒吭聲,換了鞋推開門,頭也不回道:“腿長你身上,我又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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