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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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關明航同一屋檐下并非易事,此人每天起得比鳥早練習發音,晚上睡覺又磨牙擾人清夢,臉皮比城牆還厚地蹭傅柏的生活用品,反正怎麽看都不讨人喜歡,可傅柏卻習慣他在身邊鬧鬧哄哄的感覺。
他北漂了許久,這是第一次感覺沒那麽孤獨。
兩人蝸居在終日分不了多少陽光的城中村握手樓裏,這天難得爬上頂樓,盤腿坐着曬太陽,喘口氣。
關明航興奮地指着遠方,眼裏猶如跳動着閃亮的星子:“傅柏快看,那邊的戶外廣告牌。”
傅柏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除了一片破舊擁擠的老樓,什麽都沒有。
“哪裏來的廣告牌?”
“那個方向有東區百貨大樓,那裏有個碩大的戶外廣告牌,登的都是大明星的廣告,”關明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說得眉飛色舞,“總有一天我的照片也會出現在那裏,這是我的夢想。”
說到興起之時,他哼起了歌兒:“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當你覺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會在這裏衷心地祝福你……”
明明唱得走腔跑調,不成樣子,卻莫名地渾身亮着光。
傅柏安靜地看向他,沉默不語。
這人就是這樣,就連做白日夢也特別真摯,給人一種必然實現的篤定感。
“喂,發什麽愣呢,怎麽不說話了。”
關明航的臉忽然在眼前放大了,傅柏驚得往後挪了挪,支支吾吾了半天:“要說什麽……”
“說你來北城是為了做什麽啊,”關明航笑得燦若驕陽,臉上寫滿了期待,“跟你做室友那麽久,你都不怎麽說自己的事情,跟個悶葫蘆似的。你心裏藏着這麽多事,累不累啊。”
“我哪有沒什麽夢,”他低頭撥弄着自己的手指,自嘲般苦笑了一下,“我也不記得自己為什麽來北城了。”
關明航一臉不怎麽信的表情,嘟哝道:“騙人,你那些手稿算什麽?寫了又不敢寄出去。”
傅柏猛然間擡頭朝他看去,一下就明白自己偷偷寫的那些劇本見了光,他愣了愣,旋即轉移視線看向別處,在背陽處不言不語。燦爛陽光傾瀉在他身上,眼神卻是晦暗的。
“反正寫了也不會有人看。”半晌,他頹然地宣布了自己的失敗,第一次當着除了自己之外的旁人面前如此。
關明航也跟着默然了,安靜地眺望遠方,看累了,就雙手做枕躺在天臺上。
“怎麽會是沒人看,我不是在看嗎?”他眯着眼睛迎面朝天,無懼陽光刺眼,嘴角帶着一絲笑,“等真的沒有人看的時候再沮喪也不遲。”
此處鏡頭給了他一個表情特寫,帶着一種意味深長的暗示。關明航與傅柏處境相似,同為北漂逐夢者,一個身處逆境卻依然滿懷期待,一個卻在屢次打擊中漸漸沉淪,此刻就以一明一暗、格外分明的鏡頭語言展現無疑。
聞言,傅柏轉過頭看向關明航,聽他說:“知道嗎,人生好像怎麽過都會後悔,所以不要想,做了再說。”
鏡頭就跟着傅柏的視線,描摹着關明航的模樣。冬日豔陽照耀之下,關明航穿得像只粽子晾在長了青苔的水泥板上,只露出一張白皙得幾乎沒有血色的臉蛋,一頭黑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就像路邊肆意生長的野草。
這畫面怎麽看都跟“美好”二字不挂鈎,可傅柏此刻眼裏只容得下這一幕,他眼裏終于又有了光。
拍攝結束,嚴煥朝伸手将方沐風從地上拉起來之後,沒說話就走開了。
那晚的失控并未造成任何影響,他們演戲該怎樣來就怎樣來。在片場嚴煥朝依然還是那個沉得住氣、樂于給予電影新人幫助的好前輩,裝得跟個沒事人一樣。
方沐風自然也跟着裝,配合他維護體面和友好。
戲外的嚴煥朝大多數時候喜怒不形于色,看似彬彬有禮,可不時給人一種近在咫尺又遠不可及的距離感。他對任何人的态度都不會明白寫在臉上,方沐風實在看不出他究竟有沒有介意那天的事。
他這麽出格地冒犯他,借酒在他的地盤撒野,無疑是在老虎頭上拔毛,是個正常人也會愠怒。可這事換在嚴煥朝身上,方沐風卻不敢肯定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天嚴煥朝的确親口承認了喜歡。
嚴煥朝對他的“喜歡”不止于性吸引力,也許還摻雜着好奇、征服欲、消遣等因素,可獨獨不可能有愛。
可不論出于何種原因看上他,以及這份喜歡有多深、能持續多久,方沐風統統都不關心。
這些天拍攝重點放在兩位男主各自的單獨戲份上,主要交代他們的個人經歷。
電影《攝氏零度》講了愛情的緣起緣滅、人與人的聚散離合,可又不止于情愛,更講了大時代大城市背景下小人物的颠沛流離。傅柏和關明航最初不遠千裏來到寒冬裏的北城,不是為了跟誰相遇譜寫一出戀曲,而是為了抓住自我實現的那點幻光。
這天拍攝個人戲份之前,宣年循例給方沐風講戲。
“這場戲看似簡單但很難,處理好了就很能表現人物性格,你明白嗎?”宣年說。
方沐風神情認真,點了點頭。
宣年要求他盡量素顏出鏡,他也就基本沒帶什麽妝出鏡,整張臉幹淨自然,膚色是并不健康的蒼白,眼周依稀能見淡淡的幾點雀斑,五官的漂亮和缺陷都在鏡頭前展露無遺。可只要特寫卡到他臉上,喜怒哀樂就互相糾纏從他這張臉上生長出來,伸出長長的藤蔓,一下就抓住看者的心和眼睛。
講戲的時候,宣年又細細地打量了方沐風一番。
雖說媒體總說方沐風是“小嚴煥朝”,可在宣年看來,他們不過是一類長相,五官頂多有兩三分相似,細看就能發現兩人的不同。
比起嚴煥朝那張骨相皮相皆好、怎麽拍都行的美人臉,方沐風五官的優缺點都很明顯,但勝在長得一張有故事、夠上鏡的臉,渾身散發着自成一格的氣質,是那種往鏡頭前一站,說不上有什麽好但就是想看他的類型。
就在宣年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時候,方沐風卻在細思接下來的戲。
誠如導演所言,這場戲确實挺簡單的,關明航就在路邊打個電話,然後就席地而坐發洩失落、難過的情緒。
這場戲前情是關明航得到一次珍貴的試戲機會,抱着要出頭的期許去嘗試。試鏡結束後,選角導演跟他說現在劇組物色了幾個備選,而這個角色給誰都可以,而且演了必定火,因此需要演員贊助一定數額的錢。可關明航來北城沒多久,根基不穩,砸鍋賣鐵湊了一筆錢交上去,等發熱頭腦終于降溫了,意識到自己中圈套了,對方已經卷錢逃之夭夭了。
宣年繼續說:“關明航挺看重每一次機會的,對成功有着出于本能的渴望,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這樣人其實不允許自己展露脆弱和狼狽。可這段戲你要表現的就是這樣的他被騙了,難過了。”
每段戲開始之前,他總會先告訴方沐風這場戲的主導情緒是什麽,可是具體要怎樣表現,決定權在方沐風手中。同一種情緒不同角色會有不同的表現,表現好了,角色就立起來了。
“不要偷懶,多去想想屬于關明航的情緒表現,”宣年經常像這樣提醒他,“如果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總閥,自由在角色的狀态中反複進出,那就努力去成為關明航,直到有天你不再需要思考這種問題。”
方沐風就是帶着這樣的想法,無論戲內戲外都堅持保持關明航的狀态,過他的生活,思考他的思考。随着拍攝逐漸推進,他明顯感覺心裏積攢了許多關明航的情緒和回憶,壓抑得他不時失眠。
角色與人難以分離的狀态令人不适,可方沐風又莫名地享受着這種不适感,說不出為什麽。大概是他是天生喜歡受虐的體質,酷愛這種掙紮和情緒糾纏,所以才會迷上演戲,在別人的故事裏流自己的眼淚。
宣年将自己的意思傳達到位,就準備開拍了。
方沐風這次一條過,他的正式表現幾乎可以用“驚豔”二字來形容。
鏡頭前沒任何刻意的表現,關明航只是往路邊一屁股坐下,就已經給人感覺像是一個随意丢棄的空塑料瓶。
宣年在監視器前盯着看了一會兒,拿起對講機吩咐二號機給方沐風卡一個臉部特寫。
關明航視線定在遠處某個地方,眼裏似乎閃着淚光,眼淚卻始終沒掉下來。經歷了漫長儲備、情緒要爆發未爆發之際,他忽而牽動嘴角微微笑了一笑,将那點才露了個角的酸楚和難過,輕描淡寫地略過了。
情緒自然接替流露,隔着鏡頭也能感覺到關明航在無聲地難過,也在極力忍耐。
結束了之後,方沐風還坐在原地沒起來,等情緒又延續一陣才從中抽身,就好像他真的是關明航,真的完完整整地難過一場。
他起身想到洗手間洗把臉,補妝換衣服準備下一場,轉身看見嚴煥朝不知何時坐到監視器前。宣年低頭跟嚴煥朝說了什麽,他難得露出了笑容,朝方沐風這個方向看了一眼,随後回了宣年幾句話。
他隐約覺得,宣年似乎跟嚴煥朝說起方才那場戲。
下午有場嚴煥朝跟他的對手戲,跟他們開機首日拍的那場浴室戲氛圍一致,都是表現主角間微妙的欲望流動的暧昧場景。
傅柏大醉一場後得了流感,關明航留在身邊照顧,僅此而已。這場戲看起來很普通,卻是關系的一次轉變,兩人意識到對方之于自己的意義。
開拍前循例走一下戲,方沐風意外的有些放不開,老是卡在同一場景:他飾演的關明航口腔潰瘍,讓傅柏幫忙在患處敷上西瓜霜。傅柏心虛沒敢伸手指進去,關明航握住他的手,教他塗在哪。
“沐風你感覺不對,這是關明航一次有目的的試探,你也可以想成是勾引,因此關明航要更主動,”宣年在一旁看他們走戲,不禁打斷,“兩人之中他最先察覺到那種情愫,他在引導傅柏覺悟,也在觀察對方對他到底怎麽個想法。注意,他雖然行動上很直接,但內心同樣忐忑不安、很不确定,要把那種矛盾表現出來。”
方沐風自然明白宣年的意思,他也知道關明航該去主動勾引,可落到實處總是表現得不盡如人意。對戲時他總是被嚴煥朝隐秘而壓抑着欲望的眼神牽着鼻子走,無法拿不出對等的表現,結果總是被壓戲。
嚴煥朝注意到方沐風皺着眉頭,似乎在思考什麽,他嘴角微微上揚:“再這樣反複走戲未必有感覺,不如跳脫出來,給點時間我們自由練習。”
宣年點頭默許,然後退到一旁,騰出空間和時間任由兩位演員自由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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