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情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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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年坐在監視器前發愣,他完全沉浸在戲中,被兩位主演的表演帶進了紛繁錯亂的回憶,久久不能自拔。

這場戲方沐風幾乎是收着演,整張臉波瀾不興,口頭上在用力将傅柏往外推,眼睛卻在痛苦着、愛着。嚴煥朝演技則收放自如,流暢地完成了詫異、憤怒、痛苦、絕望等情緒之間的自然切換。

兩位演員互相給戲,表現得勢均力敵又張力十足,看衆們的情緒始終為他們所牽動,始終憋着一口氣,吊着一顆心,然後一切随關門那瞬間恰好落下的一滴淚,登時全然崩塌了。

好一會兒宣年才回過神來,他起身,撂下一句“休息十分鐘”,然後徑直走到攝影棚外面。

比宣年還不對勁的還有方沐風,宣年一喊停他就貼着門癱坐在地上,眼淚如同洪水缺堤,止也止不住。

演完這場戲,他就立即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蝕掉了好大一塊,傷口空洞洞的透着風冒着血,怎麽填補也不夠。

片場內,所有工作人員不是忙着下一場戲,就是三兩圍着聊天,唯獨他一直沉浸在關明航的世界裏淚如雨下,周遭的熱鬧或忙碌與他無關。

成珉檢查一遍方才的片段,擡頭即看到這樣的方沐風。

眼前的人是方沐風,似乎又不全是,就好像是關明航在借方沐風這個軀殼,發洩他強忍着的情緒。

成珉是過來人,演員像這樣情緒剎不住車的情況再正常不過,最好的辦法就放置着,讓他宣洩完也就好了。

演員不過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盡管他們本職是玩弄自己的情緒,但情緒這玩意不是說來就來、說收就收,哪怕有再多的技巧加持,終究擺脫不了情緒對本我的侵蝕。

周圍的工作人員不是沒察覺到方沐風的異樣,只是這陣仗有點兒吓人,誰都不敢貿貿然上前,除了嚴煥朝。

他從戲裏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方沐風,果不其然,方沐風就孤獨地坐在一角,眼淚刷刷往下掉。

嚴煥朝在方沐風面前蹲下身,小心低捧起他的臉,沾了一手掌的淚水。

“沐風,你看看我。”他輕聲道。

兩人目光相對的剎那,方沐風霧氣未散的眼裏忽地騰起一團火苗,不太确定地喊:“……傅柏。”

嚴煥朝眉頭一皺,旋即嘆了嘆氣,半跪在地将人輕柔地攬入自己懷中,低頭吻住他的頭發。

方沐風在嚴煥朝的安撫下逐漸鎮定,從關明航的狀态裏走出來,後知後覺自己方才情緒過了。

“對不起嚴老師。”他餘光瞥見嚴煥朝胸前衣服被他弄濕了一片,心虛地皺了皺鼻子,有點可愛。

嚴煥朝将方沐風從地上拉起來,拿紙巾給他拭擦臉上的淚痕:“感覺好點了?”

方沐風還有點兒迷迷瞪瞪,頓了頓,才點頭:“好了。”

嚴煥朝眼帶戲谑:“真好了?”

“好了好了,”方沐強打起精神,連忙從他手裏接過紙巾,“我自己就行,謝謝嚴老師。”

嚴煥朝笑了笑,看着他擦幹了淚,才轉身離開,去準備自己的最後一場戲。

方沐風在原地,回味方才将他與傅柏混淆這件事,懊惱了——還是沒能好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演得太投入。

他還沒從上一場戲的狀态裏脫離出來,緊接又要看傅柏分手後黯然神傷的戲碼,屬于關明航的洶湧情緒馬上就殺了個回馬槍。

這天晚上,傅柏在卧室準備明天的教案,桌上的錄音機播放着無名鋼琴曲。此時他已經離開北城好幾年,回到家鄉考了個教師資格證,在一家小縣城的補習社當起語文老師,肩負照顧奶奶和母親的責任。

終日忙忙碌碌,日子過得不算好,但也沒很差,只是時間一久人難免會忘事兒,他對北城那段日子絕口不提。

有學生問他北城是什麽樣的,他沉默許久,然後看似釋然地笑了笑,忘了。

确實都忘了。

忘了他多年來的一場大夢。

一切愛恨俱為過往,從他意識到自己永遠無法實現理想那刻起,從關明航說要離開他開始。

他确實都該忘得一幹二淨,就像北城也把他徹底忘了。

就在這時,鋼琴曲戛然而止,錄音機傳來擦擦擦的雜音,伏案工作的傅柏疑惑地擡頭,拿起錄音機檢查。

帶子是完好的,錄音機也是,他又将錄音帶重新放回機器裏,按下播放鍵。

雜音繼續但沒過幾秒,忽地傳出了熟悉又模糊的歌聲,斷斷續續:“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去遠空翺翔……”

依然走音跑調,依然透着莫名自信的勁兒,唱個歌還負責當場改曲。

傅柏先是錯愕了幾秒,被歌聲逗得撲哧一笑,嘴上笑着笑着,眼睛卻下起了雨。

當年在天臺暢談所謂的夢想,他沒忍住笑那個人唱歌跑調,那個人不忿不服,當即從屋裏挖出一部半舊的二手錄音機,錄下他的歌聲證明自己确實在調子上。

于是這首歌就一直待在這盒音樂帶子裏,陪着傅柏離開北城、回到家裏,直至今天他心血來潮,翻出這盒帶子再聽。

“天空中雖然飄着雨,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我依然等待你的歸期……”

原來他一直沒忘,哪怕北城把他忘了,哪怕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傅柏将錄音機抱在懷裏嚎啕大哭,淚流滿臉,哭得那樣無助,那樣撕心裂肺。

孩童苦心堆砌的小小沙堡,在猛風和巨浪中分崩離析,終究倒了。

嚴煥朝選擇了孩童般的哭法,哭得毫無節制、不講形象,這種所謂的“失控”卻很有感染力。從電影開始傅柏幾乎是沉默寡言的性格,事業和感情上大部分時候處于壓抑狀态,某種意義上,一直以來的“收着演”都是為了此刻的“失控”做鋪墊。

鏡頭之外,同樣泣不成聲的還有方沐風。嚴煥朝的表演讓他格外相信這情境,他很難不被觸動、不将自己代入到關明航之中。

戲一結束,嚴煥朝視線就追尋過來,于是方沐風淚眼婆娑的模樣又讓他瞧見了。

嚴煥朝似乎要邁步走向他,可是被前來獻花、讨要合照擁抱的好些工作人員截住了。

至此傅柏的全部戲份拍攝完成,嚴煥朝正式殺青。

方沐風遠遠地看着被人簇擁着的嚴煥朝,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該過去。四個月不過一眨眼的事,不論私情,他在嚴煥朝這兒得到了許多。

他沒想幾秒就先邁出步伐,穿過人群握住他的手:“嚴老師恭喜殺青,謝謝你的照顧。”

這話看似客套卻飽含方沐風的真心實意,分離之際,他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混合着依賴、舍不得等要素,像是關明航對傅柏的,也像是方沐風對嚴煥朝的。

嚴煥朝沒說話,嘴角浮起了一抹笑,這笑容跟傅柏內斂的笑,或者他應付旁人的禮貌微笑都不一樣。

方沐風一時看得出神,看着這笑容逐漸在眼前放大,然後被攏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不多時,嚴煥朝松開了懷抱,用拇指拭掉方沐風眼角的淚,又好玩似的捏起他耷拉下去的嘴角,說:“調整好你的情緒,知道麽?”

方沐風的回答尚未出口,擡眼就見一個人朝他們這邊走過來,原本圍着的工作人員都自覺給那人讓出一條道。

定睛一看,原來是淩川。

淩川跟他年紀相仿,名氣和地卻非同一個重量級的。人家可是沒成年就家喻戶曉,賺到了普通人八輩子都賺不到的錢。像他這樣童星出身,小時候可愛機靈,一路不僅沒長歪還順利長成英俊俏郎君,而且成功轉型翻紅的,圈內打着燈籠都真不一定找得到幾個。

前世方沐風跟淩川既非同一個交際圈,事業上也并未直接的競争關系,扯不上有什麽淵源,交集止于知道彼此名字、見過面聊過幾句的層面。死活也想不到後來會是這號人物戳破了他的美好假象,正是淩川告訴方沐風說嚴景山心裏有白月光,而他不過是替代品。

仔細想想,就這件事來說淩川算得上是他半個恩人了。

淩川今天穿的不過是基本款,衣服顏色款式很簡單,舉手投足卻是大明星的範兒,就像走到哪都有舞臺追光燈照着襯着,光芒熠熠。

“老師的演技是一如既往的好啊。”淩川徑直走向他們,俊美異常的臉上露出粲然笑意,人比熒幕上所見的更為光彩奪目,滿屋子也跟着亮堂了。

嚴煥朝表情很淡:“來了。”

淩川注視嚴煥朝的眼睛亮晶晶的,視線專注,無論眼裏還是話裏都藏不住柔情蜜意:“嗯,今天在附近的劇組客串,就過來看看您,沒想到還趕上了殺青。”

嚴煥朝只情緒難辨地“嗯”了一聲,,淩川這眼神熱乎乎地貼上來,愛慕之情自眼角眉梢溢出,他倒是以不冷不熱的态度擋回去。

作為在場的第三方一直被晾着,方沐風無心當背景板,正打算打個招呼盡了禮數就走人。

這兩人你來我往,他要真看不出端倪,上輩子就算白活了。別的不說,至少淩川對嚴煥朝是神女有心,至于襄王夢否,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他話還在醞釀着,淩川先一步開口,他似乎才想起身旁還有號人,終于舍得将注意力放在方沐風身上,問:“嚴老師,這位是?”

其實他們倆以前見過,某場慈善晚會被安排坐一桌,彼此曾交換過名字聊過幾句,也算得上是認識的關系。而今看淩川的反應,一般人只當他是貴人多忘事,稍微長點心眼就可能認定他是故意為之,暗諷方沐風沒名氣地位低,不值得他大明星放心上。

方沐風對此不怎麽在意,旁人怎麽待他那是旁人的事,與他無幹。

“沐風是電影的男一,是個不錯的孩子。”

嚴煥朝給淩川介紹,目光始終落在方沐風臉上,不帶欲望也無表情,只有單純的贊賞。

淩川順着嚴煥朝南的注視,又睨了方沐風一眼。

方沐風沒來由地一陣不自在,他避開了嚴煥朝的直視,向淩川伸出手,客客氣氣道:“方沐風,幸會。”

淩川看了看嚴煥朝,這才露出微笑伸手回握:“嚴老師難得誇贊,希望以後有機會一起合作。”

方沐風同樣回以得體的微笑:“嚴老師謬贊,希望以後能跟淩老師學學。”

嚴煥朝聽到這話,劍眉一揚,勾了勾嘴角。

方沐風大致能猜到他笑什麽,自己平日在他面前沒大沒小,時不時擺出一副不可亵玩的冷漠姿态,卻會在其他人面前倒是會斂起鋒芒。

人在圈子久了,哪怕心裏頭不是這樣想,嘴上也要裝孫子。方沐風這麽做也是為了給自己少惹麻煩,騰多點時間在演戲上。

嚴煥朝保養得當且行事低調,沒有所謂的前輩架子,平日相處不怎麽能察覺到他們之間的年齡差。倒是方才的一句“孩子”讓方沐風恍然意識到他倆原來差了十來歲,前世他甚至随嚴景山喊過他一聲“叔叔”。

而今他不僅跟叔叔輩的人糾纏不清,還不得不跟他的仰慕者過招,這感覺既微妙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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