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顧叔,大人在百輝堂嗎?”顏婧兒問。

“在,大人剛吃完晚飯,興許在抱廈後邊喂魚。”顧荀遲疑問道:“姑娘這個時候回來,是書院裏發生什麽事了?”

顏婧兒搖頭:“我來找大人有點事。”

說完,她匆匆拐過璧影,進了二道門,很快就不見了人影。

顧景塵确實正在喂魚,也在想着朝堂政事,以至于小厮領着顏婧兒過來時,還特地等了片刻。

等到他抓的那把魚食緩緩撒完,小厮才禀報道:“大人,顏姑娘來了。”

顧景塵轉身。

顏婧兒定定地看着他,不知為何,适才一路想好的話,此刻全部堵在喉中,有些猶豫起來。

“何事?”他開口問。

“我…”

顧景塵負手而站,靜靜地看她,眉眼掩在夜色中,顯得有些冷峻。

“我來找大人借本書,”顏婧兒慌亂地扯了個理由:“崇文閣裏頭找不到,興許被人借走了。”

“什麽書?”

“《水經注》。”

顧景塵睇了她片刻,那雙深邃的眼睛透過朦胧的夜色,似乎看穿了她在扯謊。

顏婧兒的心高高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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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頃,他終于開口:“跟我來。”

顏婧兒提起的心才小心翼翼地落下。

她心亂如麻地跟在他身後,跟着他走進書房。

顧景塵從桌面上拿了盞燭臺,說道:“這本書年代久遠,不确定還能不能找到,試試看。”

“嗯。”顏婧兒點頭。

她繼續亦步亦趨地跟着,封閉的空間內,能聞到他身上的香氣。

顏婧兒不知那是什麽香,有點像淡雅的松煙,又有點像龍涎。但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即便只是香氣,也帶着股迫人的氣勢。

令她更加猶豫了。

确切的說,她有點膽怯起來。

顏金鳳的那番話仿佛帶着魔咒,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她突然,不想讓他知道那件事了。

這時,顧景塵轉身,用一本書卷抵住差點要撞上去的顏婧兒的腦袋。

他問:“是這本嗎?”

顏婧兒回過神來,趕緊後退一步,點頭道:“是的。”

可顧景塵卻沉默地盯着她打量起來。

顏婧兒不知怎麽回事,眸子茫然。直到他将書卷正面展開在她眼前,顏婧兒臉頰倏地發燙。

那是一本《三字經》,而不是她之前說的《水經注》。

顧景塵故意試探她。

室內靜谧,她被顧景塵犀利的目光審視着,心裏發慌。

“不說嗎?”顧景塵開口問。

“說什麽?”顏婧兒裝傻。

這般僵持了片刻,顧景塵收回視線,轉身繼續往前走。

這回,顏婧兒沒跟着了,站在原地等待。

她懊惱自己一時沖動跑回來,現在反而讓自己面臨尴尬的境地。

過了會兒,顧景塵重新拿了本書卷過來,放在桌上。

這本才是顏婧兒要的,她趕緊拿在手中,說道:“多謝大人,我會盡快還回來。”

“嗯。”

她福利福身:“不打攪大人了,我先回去。”

“回哪去?”

顏婧兒腳步一頓,她內心是想回國子監的。

但聽得他說:“天色已晚,今夜回洗秋院,明日再去國子監。”

“好。”顏婧兒再福了福身,擡腳出門。

沒過多久,顧荀趕過來,見顧景塵坐在椅子上看書。

他問:“大人,顏姑娘匆匆跑回來所為何事?”

“借書。”顧景塵頭也未擡。

顧荀詫異:“就為借書?之前我見她跑得氣喘籲籲,還以為書院裏又發生了什麽事。”

他停了下,仔細想想覺得不對勁,說道:“大人,顏姑娘興許不是來借書,應該是心裏有事。”

“嗯。”

“大人知道?”

“她不肯說。”顧景塵道。

“唉,”顧荀嘆氣:“我聽說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心裏愛藏事,不過也是,小姑娘家的秘密又怎麽會跟我們兩個大男人說?怪我疏忽了。”

顧荀建議道:“大人,我看是該請個嬷嬷回來教導顏姑娘了。”

“在別的府上,姑娘家過十二三歲,都會由嬷嬷教導曉事。我們府上以前沒女眷,我也沒想到這些,回頭打聽打聽姑娘長大了該怎麽教,也好以備萬一。大人以為如何?”

“你去辦就是。”

這事顧荀沒經驗,也不知去向誰讨經驗,但想起來顧景塵有幾個屬官好像膝下也有這麽大的閨女,如若不然……

顧荀看過去,試探地開口道:“大人,我記得李崇李大人府上好像有兩個差不多大的姑娘,興許……”

顧景塵擡眼,表情微微有點愕然:“你讓我去問?”

昂,要不然呢!

顧荀心想,這事他來操心最合适吧!

沉默片刻,顧景塵颔首:“罷了,那我便去問問。”

次日,顏婧兒回到國子監。

因她走時沒跟褚琬說,晚上也沒回號舍,第二天褚琬在學堂見到她,悄悄坐到她旁邊問。

“你昨晚回府去了?”

顏婧兒有點愧疚,點頭道:“我本來打算回來的,所以走之前也沒跟你說,害你擔心了吧?”

“是有點擔心。”褚琬問:“怎麽樣?事情解決了?”

“你怎麽知道我有事?”

“昨天你臉色發白,一看就知道啊。”褚琬放下書箱,湊過來說:“但你平日都習慣把事情憋在肚子裏,我也不好問究竟。”

顏婧兒默了下:“也沒什麽事,學官來了,你快坐回去吧。”

褚琬見她不想說,也不勉強,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就這麽過了幾天,原本以為顏金鳳會再來糾纏,但這幾天都安安靜靜,顏婧兒心情漸漸浮躁起來。

這日下午,到了跟段潇暮約定交課業的日子。

顏婧兒吃過午飯後,便去上次的槐樹下等他。但段潇暮不在,他的小跟班說他在外頭茶樓喝茶,讓她帶着課業過去。

顏婧兒心想,這金貴世子爺到底什麽毛病,大中午的不睡午覺還跑去喝茶。

她從書院出去一趟再回來,估計午覺也沒法睡了。索性回號舍收拾了下東西,然後背着書箱出門。

天氣有點熱,又是大中午的,日頭格外曬。

顏婧兒從號舍走到國子監大門口,額頭微微浸了些汗,她盡量挨着街邊屋檐下的陰涼處走。

段潇暮在的那個茶樓也不遠,從大門口走過去約莫一刻鐘就能到。

但她走着走着,視線裏突然出現兩個高大的陰影。

有人攔住了她的去路。

擡頭看清來人是誰時,她面色立即沉了下來。

“我已經說了,我不會給你們一文錢。”

顏金鳳是拉着自己的丈夫一起來的,她木着臉,眉稍有顆黑痣,因微微豎起而擠壓在眉眼間,透着點煞氣。

她丈夫就跟在她身後,許是中午還喝了酒,身上帶着股濃濃的酒味。同樣半眯着眼,裏頭射出黏膩晦暗的光。

顏金鳳身材矮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哼笑了聲:“我可不是來跟你商量的。”

“就這麽說吧,”她抱着雙臂橫站在前頭:“梁家的人我已經去信通知了,過不久他們就要來。顏婧兒,你是希望事情鬧大了好,還是安靜處理?”

顏婧兒袖中的手攥緊,她冷聲道:“來了又如何?我與梁家公子一無媒二無聘,我們清清白白,難不成你還能綁了我跟他成親?”

顏金鳳眸色陡然一狠:“好你個顏婧兒,來了京城果真就不一樣了。你當真就不怕我将事情抖落出來?”

“你抖落什麽?”顏婧兒道:“梁公子是個傻子,我跟他能有什麽?當初分明是你欺騙我,拿了我貼身之物說是去改命,誰曾想你居然藏着這般肮髒的算計。”

顏婧兒想到這件事就止不住氣得發抖。

眼下見顏金鳳居然還恬不知恥拿這件事作要挾,她今日若是受脅迫了,那麽往後便無窮無盡。

顏婧兒咬牙道:“梁家人來了也好,那我就帶他們上官府去問問,到底是誰收了他們的銀錢,又是誰要将我偷偷賣了。”

顏金鳳一聽要上官府,心底也有些發憷,但她還是想堵一把。

姑娘家的名聲何其重要,她是知道的,且顏婧兒來了京城,還在國子監讀書,尚有大好前程,不可能不為自己做考慮。

她之前也是聽說顏婧兒在京城有個遠房哥哥,是什麽哥哥她不清楚,但她那哥哥供顏婧兒上書院讀書,那顏婧兒就該過得不差,幾千兩銀子怎麽說也該是拿得出。

換做任何人,五千兩銀子換一輩子名聲,誰都願意選後者。

倒不想這個顏婧兒看着柔柔弱弱的,居然骨子裏這麽烈。

遲疑了麽片刻後,顏金鳳道:“好!很好!果真是翅膀硬了,敢拿官府來吓姑母了!你真是個白眼狼,當初就不該接你走!”

“當家的!”顏金鳳扯了下醉酒的丈夫,吼道:“你快說句話,這個小丫頭片子不想給錢!”

顏金鳳的丈夫叫羅盛,以前是個屠夫出身,滿身橫肉。他混濁的眼睛眯了眯,呼出的酒氣熏人得很。

他直直地往前走過來,顏婧兒低頭看着他的影子逼近,而後不得不後退兩步。

“敢報官是吧?”他一拳砸在路邊鋪子門板上,發出極大的聲響,引得路過的人紛紛看過來。

“這是怎麽了?”

“看穿着是國子監的女學生。”

“誰家的女學生,難道是惹上事了?”

陸陸續續,有人停下來圍觀。

顏婧兒心裏有點慌,害怕他們就這麽口無遮攔的就把梁家的事說出來了,畢竟路過的還有幾個穿着青衿的國子監學子。

适才她外強中幹,鼓着一股氣勢,也只是想把這對夫妻吓退罷了。

可這會兒……

她腳步慢慢後退,直到退無可退抵着個石墩,眼看羅盛那只手伸過來要抓她衣裳,她緊緊閉上眼睛。

但下一刻,卻聽得一陣震天的慘叫。

嗷嗷——

然後便是砰地一聲,有什麽重物被甩在地上。

顏婧兒心有餘悸地睜開眼,就見段潇暮不知何時過來了,此時正護在她面前。

他身子單薄,分明還是個高高瘦瘦的少年,卻莫名令顏婧兒舒了口氣。

羅盛已經滾在幾步之外的地方,他捂着左邊手,哀嚎了幾聲後,大喝:“他娘的你是哪個?敢打我?”

段潇暮嘴裏還含着什麽東西,說話有些囫囵,但是模樣極其嚣張:“看清楚,是你爹我!”

圍觀的有幾個人笑起來。

變故來得太快,顏金鳳愣了下,趕緊去扶羅盛起來。夫妻倆仔細地打量段潇暮,見他身上也是同樣的國子監青衿,便有些拿不定主意。

在國子監上學的有外頭來的子弟,也有京城子弟,就怕他們遇到的是哪個貴人家的子弟。她們敢拿捏顏婧兒,可不代表敢得罪京城的貴人。

羅盛被這麽一踹,酒也醒了,忐忑地問道:“你到底是誰?我勸你莫要多管閑事。”

“哦。”段潇暮萬年不變地吊兒郎當,懶懶地道:“小爺就愛管閑事。”

這時,人群中有人小心提醒:“這位可是信國公府的世子,惹不得啊。”

羅盛一聽,心裏慌了,信國公是個什麽國公他不清楚,但周圍人的反應令他明白,這個少年他惹不起。

遂,他與自家婆娘互睇了眼,心裏都在琢磨着主意。

顏金鳳就看向顏婧兒道:“行啊臭丫頭,來京城沒多久,就勾搭上貴人了。”

她狠狠瞪了眼顏婧兒,而後強作兇狠地撩下句話:“你等着,等梁家人來京城,到時候可別哭着來求我。”

說完,顏金鳳拉起羅盛就打算離開。

“慢着!”

段潇暮緩緩将嘴裏的東西咽下,臉上笑得漫不經心:“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

他慢慢悠悠地走過去。

“你想做什麽?”顏金鳳犟嘴道:“我跟我侄女說話,與你何幹。”

段潇暮面色一沉,低嗤了句:“小爺不打女人,算你走運。”

然後,他看向旁邊的羅盛,擡腿又是一腳。快準狠且極其有力,羅盛幾乎是飛出去的,然後又砰地摔倒在地上。

衆人還能聽見骨頭撞在青石板上發出咔嚓的聲音,疼得牙齒打顫。

果然,那廂羅盛爬都爬不起來了。

顏金鳳徹底吓到了,慌慌張張趕緊跪在地上:“世子爺,民婦錯了民婦不敢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過我們吧。”

說完,她踉跄跑過去扶起自己丈夫,連拖帶拽逃了。

段潇暮踹了人,視線往旁邊看熱鬧的人群瞥了眼,那些人接觸到他的目光,皆止了瞧熱鬧的心,紛紛離開。

人群散去後,段潇暮轉身去看顏婧兒。

顏婧兒低着頭站在那,她肩膀消瘦,青衿單薄,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兔子。

興許還紅着眼睛抹淚。

段潇暮走過去,單手從她肩膀上接過書箱。頓了會,問道:“小師妹,我課業抄好了?”

顏婧兒沒說話。

“小師妹,問你…哎…”

顏婧兒突然轉身往回走,書箱也不要了,腳步頹然且緩慢。

段潇暮斂了漫不經心的神色,凝着顏婧兒背影片刻,把書箱跨在自己肩上,也緩緩跟在她後頭。

就這麽的,陽光熾烈的午後,集賢街道上,一個少女垂頭在前走着,而身後不緊不慢地跟着個高瘦挺拔的少年。

兩人誰也沒說話,像吵嘴過後的小冤家,又像鬧別扭的……小兒女。

不遠處,酒樓三樓的窗邊。

顧景塵不經意瞥見這一幕,他目光頓了下。

蘇雲平滔滔不絕說完,見他卻在看窗外,便問道:“韶卿在看什麽?”

“沒什麽,”少頃,顧景塵收回視線,淡淡道:“你适才所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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