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顏婧兒下轎子,站在臺階下對着顧景塵福了福:“大人。”

她盡量壓制自己起伏的心緒,強自鎮定下來,還暗暗感受了下自己臉頰的熱度。

沒有發燙。

她舒了口氣。

但下一刻,她又開始緊張起來。

顧景塵問:“為何突然回來了?”

她腦袋裏一片空白,之前在路上打好的腹稿也忘得一幹二淨。

“我…我…”她努力想着托詞,不敢直視顧景塵,生怕他看穿了她。

“吃過飯了?”他又問。

“還沒呢,”顏婧兒搖頭,随即主動問道:“大人為何站在門口?”

“我剛從宮裏回來,見你下轎。”

言下之意便是特地站這等她了。

顏婧兒心裏高興,又問道:“大人何時回京的?”

“午時。”顧景塵轉身,說道:“跟上,去百輝堂用飯。”

“嗯。”

他沒揪着問自己為何從國子監回來,顏婧兒心裏松了口氣,趕緊擡腳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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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也正好,正好省了她主動去見他的理由。

進了百輝堂,顧景塵讓她在正廳等會兒,他自己則去了書房裏換洗漱衣裳。

顏婧兒将書箱放在桌上,乖乖巧巧坐在正廳椅子上,視線卻是看着對面書房的。

突然想到什麽,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國子監青衿,有點懊惱起來。

早知道她該換件好看點的衣裳,也該梳個好看的發髻。

唉!

“姑娘為何嘆氣?”婢女上茶進來。

“沒什麽。”顏婧兒說,抿了口花蜜茶,說道:“我今日想喝普洱,你沏一杯來。”

“好。”婢女點頭去了。

很快,就上了盞普洱過來,顏婧兒端着喝了一口。也不知是心裏作用還是怎麽的,她覺得這普洱也并沒有上次那般苦濃難喝。

而且,喝入腹中居然有點甘甜滋味。

這是顧景塵愛喝的。

她想,她好像也有點愛喝了呢。

少頃,對面書房的門開了。顧景塵換下官袍,穿了身家常的直裰,他前額的發梢微濕,許是才沐浴過。

這般模樣,倒是少了幾分冷冽,而多了一些随和。

黃昏夕陽下,顏婧兒見他走過來,不急不緩的腳步猶如踩在她心上,連茶都忘了喝。

顧景塵進門,見她喝普洱茶,說道:“生普性寒,不宜你們小姑娘喝。”

顏婧兒原本愉悅的心情,因他這句“小姑娘”,莫名地就減了許多。

“哦。”她放下茶盞,而後起身也規規矩矩坐在飯桌旁。

桌上有一道紅油素肚絲,看着美味可口,只不過放在桌面中央,她伸長筷去夾了片,覺得滋味不錯,又打算再夾。

但筷子還沒伸向盤中,那廂顧景塵就将盤子推了過來。

他手長,伸向她這邊桌子居然看起來毫不費力,倒像是印證了她的确還是個小姑娘似的,連胳膊長短都比不過人家。

頓時,顏婧心情又頹了幾分。

“怎麽,”顧景塵問:“不喜歡吃?”

“不是,”顏婧兒搖頭:“吃多了會膩。”

其實不是這樣,只是她突然不想再吃這道紅油素肚絲。

過了會兒,顧景塵開口,又問回了原來的問題:“今日為何突然回府?”

顏婧兒動作停下來,所幸有嚼飯做掩飾,倒也看不出來有多緊張。

她飛快地想了個借口,說道:“回來拿銀子。”

顧景塵擡眼。

“今天是乞巧節,”顏婧兒睜大眼睛盡量從容道:“同窗說要去聽說書,然後再買花燈去河邊許願。我想着光買花燈也無趣,估計還得買點吃食零嘴兒坐河邊,所以回來拿銀錢的。”

顧景塵身後是門口,他背着光,顏婧兒不大瞧得清顧景塵此時的面色如何。

但她總覺得顧景塵這會兒像是看穿了她說謊。

她的心高高提起,連呼吸都不自覺凝住了。

片刻後,顧景塵繼續吃飯,邊問:“何時去?”

“不去了。”顏婧兒小聲道:“我都在這吃飯了,耽擱不少功夫,也去不成了。”

“但你的同窗還在等你。”

“……”

顏婧兒後悔,同時臉頰有些熱。說一個謊言往往要用無數個謊言去圓回去,她都不知道該如何圓。

“做人不可言而無信。”顧景塵道。

顏婧兒吃飯動作停下來,頭埋得低低的,很想說她沒有言而無信。

“你何時去?我派人快馬送你。”

顏婧兒手指攪着衣擺,臉色漲紅,半天嗫嚅道:“我錯了。”

她覺得難堪。

又覺得這一切很糟糕。

她分明是想回來見他,跟他一起過乞巧節的。

但事情并非她想的那樣順利,在他眼裏自己還是個小姑娘。

她還在他面前說謊。

肯定令他失望了吧?

顏婧兒突然鼻子一酸,眼淚有些控制不住,盈盈挂在眼眶欲落不落的。

連說話的聲音都帶着點哭腔,又道了遍:“我知道錯了。”

說完這句,眼淚啪嗒掉了一滴在衣裳上。

顧景塵動作一頓。

“罷了,”他開口道:“我并非責備你,你……”

他想了會,許是沒想到要怎麽哄人。但顏婧兒這邊的眼淚因為他的話,又啪嗒啪嗒掉了好幾顆。

無聲的哭泣最是楚楚可憐。

顧景塵僵硬了片刻,說道:“你若喜歡放河燈,我帶你去便是。”

顏婧兒發出點嗚咽之聲,吸吸鼻子道:“我不喜歡了。”

這種時候,她突然沒了放河燈的心情。

顧景塵默了下,問:“那你喜歡什麽?”

顏婧兒搖頭,因為他的遷就,莫名心情好了許多。鼻子也不酸了,但淚珠還挂在睫毛上,整個眼眶濕漉漉的。

她有點挫敗,還有點氣,仗着顧景塵現在好說話,語氣不自覺地就有點嬌:“我什麽都不喜歡。”

少頃,顧景塵嗯了聲,語氣似乎還帶着些許無奈。

“先吃飯。”他說。

許是為了緩解氣氛,過了會兒,他開口問:“放河燈想許什麽願望。”

這話褚琬也問過,但褚琬問是出于手帕交親密的關系,而顧景塵問,倒像是有點長輩诓晚輩的意思。

顏婧兒胸口微堵,随意答道:“姑娘家的願望怎麽能随便說,說了就不靈了。”

聞言,顧景塵微怔,緘默了會。

顏婧兒後知後覺地意識過來,這話有點不合時宜。今天是乞巧節,也是牛郎織女會面之日,姑娘家放河燈許願還能許什麽,當然是求個好夫君。

漸漸的,她也開始有點臉紅,還有那麽點尴尬。

擔心他誤會,顏婧兒胡謅道:“反正我有許多願望的,我都想好了要買十幾個河燈了。”

顧景塵唇角一松,笑了笑:“聽說只能許願一次,多了就不靈。”

“這樣嗎?”顏婧兒擡頭。

大眼睛因為剛哭過,水靈靈的還閃着瑩光。

“那我回去好生想想自己的願望,興許還來得及呢。”顏婧兒說。

顧景塵點頭。

顏婧兒吃幾口飯,又問:“大人的願望是什麽?”

“不是說出來就不靈了?”

“大人又不是姑娘,應當無礙。”

“……”

“大人有什麽願望?”顏婧兒追問。

“海晏河清,百姓安樂。”

“大人就沒點別的願望?”

“別的什麽?”顧景塵擡眼,帶着點笑意。

“沒…沒什麽。”

見他目光坦蕩,顏婧兒說不清心裏是何滋味,就挺複雜的。

沒能如願地過上七夕,顏婧兒心情不是那麽美好。她吃過飯後,拖着步子回了洗秋院。

三個丫鬟見她回來倒是很高興。

拂夏問她:“姑娘晚些可要和奴婢們一起在院中做針線?”

乞巧節這日,時下有個習俗,便是婦女們設瓜果于庭院中,或閣樓上,對月穿針,祈求智巧諸事,也祈願來年順遂。

顏婧兒興致寥寥地搖頭:“不了,我去書房溫會兒書。”

她也沒換青衿,背着書箱徑直去了書房,然後一個人關在屋子裏。下巴懶懶地搭在桌面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扯着筆穗。

過了會兒,她覺得沒什麽心思看書,索性就鋪宣紙練字。可練着練着,筆尖鬼使神差地寫了個顧景塵的名字。

顏婧兒盯着看了會兒,忽地蘸墨在上頭重重地畫了個×。

顧景塵這人真沒趣!她想!

很快,她就放下筆,将宣紙揉成一團扔在竹筐裏頭。

窗外天已經暗下來,素秋進來點燈,問她要不要沐浴歇息,顏婧兒搖頭,說還想再看會兒書。

許是發洩過一番,她心情平靜了許多,背了會兒詩經,看了幾篇表章。

七夕過後,顏婧兒又回歸了國子監每日讀書背書的生活。

下學跟褚琬一起去飯堂吃飯,吃完飯就回號舍溫習功課。偶爾宋盈也會來串門跟兩人一起說說話,或是請教顏婧兒學業。

據褚琬說,七夕那日她沒去河邊放燈,就只是跟宋盈去聽了會兒說書。至于原因,是因為牛郎織女的故事太好聽了,聽着聽着就忘了河燈的事。

不過,這兩日褚琬行為有些奇怪,大多數時候她都鬼鬼祟祟地趴在床上看些什麽。

顏婧兒這日洗衣裳回來,本來想睡個午覺的,見她又埋着腦袋看得起勁,便悄悄過去探了眼。

“月娘走到李赟面前,問:‘郎君何時回來?我在家等着。’李赟捏起她白皙的下巴,對着那紅唇輕浮地啄了一口:‘月娘啊月娘,我還未走你就開始想我了?’”

“哎呀!”顏婧兒捂住眼睛,突然發出聲,吓得褚琬大跳。

褚琬慌慌張張地合上書,問:“顏婧兒你何時來的,你吓死我啦。”

“你這般鬼鬼祟祟的,居然是在看這個?”顏婧兒臉頰微紅。

褚琬也紅得不行,她正看得起勁呢。

兩個小姑娘沒見過什麽世面,又是情窦初開的年紀,對男女之事懵懵懂懂的難免好奇。

憶起适才書中的一幕,男人女人親嘴的畫面,顏婧兒和褚琬各自臉紅撲撲地羞臊了會兒。

最後,褚琬硬着頭皮問道:“你難道沒看過話本子麽?”

“看過,”顏婧兒說:“但沒看過這種的。”

“這種可好看了,”褚琬索性豁出去了,悄聲道:“我也是才從宋盈那得知的,此前不是去聽牛郎織女的書了嗎?原來話本子比牛郎織女的故事更有意思呢。”

“比如這個《憐香玉》,”褚琬道:“李赟和月娘的故事就很精彩。”

“怎麽精彩了?”顏婧兒好奇問。

“月娘身世悲慘,尋親的路上偶遇京趕考的李赟,兩人一見傾心、情投意合。”

“我這會兒正看到李赟出門看榜呢,”褚琬說:“李赟說中了狀元就立即回來娶月娘為妻。”

“那…他中了嗎?”顏婧兒居然來了點興趣。

“還不知道哇,”褚琬把書翻出來:“我現在就看看……”

不得不說,這些男女情愛的事在春心萌動的少女們眼裏,很有吸引力。

顏婧兒和褚琬津津有味地看了許久,連午覺都不睡了,直到去學堂讀書,都還對話本子裏的故事回味無窮。

但這話本子還沒寫完,共十二卷,目前她們看到的才是第四卷 ,也就是李赟中狀元了,但是突然出現個官老爺想要捉他為婿,且官老爺家的小姐長得如花似玉。

“欲知後續如何,請聽下回分解”,書上末尾說了這麽句。

就,抓人得很!

直到月末考試的前一日,顏婧兒聽說第五卷 出來了,彼時也沒覺得什麽,她想專心備考來着。

但下學後,顏婧兒出去買紙筆,剛好經過一家書肆,她腳步緩緩停下。

遲疑了會兒,還是忍不住擡腳進去。

又在各個書架間徘徊了許久,最後紅着臉問掌櫃有沒有第五卷 《憐香玉》。

掌櫃是個白胡子老頭:“你是國子監學子吧,月底不是要考試,怎麽還看這個?”

顏婧兒臉頰一紅,吶吶道:“我準備考完試再看的。”

“哦,”老掌櫃說道:“有是有,這書還賣得挺好,等着,我去給你拿來。”

顏婧兒站在角落,羞臊又緊張,還好這會兒已經是傍晚,書肆裏沒客人。

很快,老掌櫃拿了本書卷過來放在櫃臺上:“吶,就是這個,兩百文錢。”

顏婧兒從錢袋裏掏銅錢數了數遞給他,然後拿起書看也不敢看就扔進書箱,飛快地出了門。

卻不想,她才踏出書肆門口,就傻眼了。

對面酒樓,顧景塵正好出來,似乎準備上馬車回府。他旁邊還站着蘇雲平和另外一個約莫二十三、四的男子。

幾人正在道別。

顏婧兒心口撲通撲通跳,趕緊低下頭裝死,想着要不先退回書肆躲一躲。

但那廂蘇雲平已經眼尖地發現了她。

“哎,”他指着顏婧兒,對顧景塵道:“那不是你府上小孩嗎?”

顧景塵轉頭,視線輕飄飄地落在顏婧兒身上。

辭別了兩位好友,他朝顏婧兒喊道:“過來。”

顏婧兒硬着頭皮過去,心想,書已經裝進書箱了,他也沒親眼看見,應該不知道她看話本子吧?

反正她不想讓他知道她看那種話本子,怪丢人的。

她強自鎮定地福了福身:“大人。”

“為何在此處?”顧景塵聲音有點啞,還帶着點慵懶。

顏婧兒詫異,擡頭看去,見他今日神情跟以往不大一樣,似乎喝了點酒。

“我來買紙筆。”

“我看見你從書肆出來。”

“……”

顏婧兒只好又說道:“順、順道買書。”

“買的什麽書?外頭書肆的書不一定完整,大多是他人手抄,個別地方難免有出入,若是你要尋書,或許可去百輝堂找。”

顏婧兒發現顧景塵喝了點酒之後,話也有點多起來,居然說了這麽一大串,還頗具人情味。

她回道:“多謝大人,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書,随便買的。”

顧景塵點頭,又問她:“吃過飯了?”

“吃過了的。”

“走,我送你回書院。”顧景塵擡腳。

見他無意深究,顏婧兒暗暗松了口氣。

這裏離書院不遠,走路也只要半刻鐘就到。顧景塵雖喝了酒,但腳步卻很穩當,只是走得稍微慢了點。

傍晚餘晖裹在他身上,石青色的袍子泛着靛青的光。

顏婧兒跟在後頭,偶爾還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氣,還夾雜了點酒的微醺。

兩人就這麽不緊不慢走着,倒像是飯後散步消食般。

莫名的,顏婧兒覺得這一刻格外溫馨怡人,她嘴角微微翹起。

不過這種心情也只持續到集賢門的門口。

到了門口,也不知是誰跑得急,居然撞了顏婧兒,她踉跄了下,書箱傾斜,裏頭的東西掉下來。

顧景塵聽到動靜,轉頭。

顏婧兒驚慌失措地睜大眼睛,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趕緊蹲下去撿書。

但好死不死,那本《憐香玉》就落在他腳邊。

于是——

顧景塵也蹲下來!

盯着書卷!

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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