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柔軟
莫晴深望着輸液管裏往下滴的液體出了神,急匆匆的腳步聲讓她逐漸從痛苦的往事中回到現實。她努力眨了眨眼,把眼中亮晶晶的東西硬是壓了下去。
“莫小姐,你感覺怎麽樣?”醫生問。
莫晴深垂下眼,整個人都是病怏怏的,唯有那雙被淚意沾濕的眸子是晶亮的:“還好。”
莫胤着急地說:“什麽還好還好的?明明還發着燒。醫生,你問她她還是這副敷衍不在乎的樣子,麻煩你仔細給她檢查檢查。”
醫生點頭對莫胤微笑,然後開始了例行的問詢與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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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時你的出走是因為和……和莫晴深的奶奶大吵了一架?”莫亦侬對于母親的講述仍存在疑惑。
回憶起久遠的傷心事,奚淩難掩眼淚,她搖頭:“那次的吵架只是一個直接原因。”
“那根本原因是莫晴深的奶奶瞧不起我們?”從奚淩口中得知了當年的事,莫亦侬對她從未謀面的奶奶沒有任何好感,甚至還有一絲厭惡,所以她無法用“奶奶”這個詞去稱呼她。當然到現在為止,她也沒有用“爸爸”和“姐姐”正式稱呼過那兩位。
“矛盾從一開始就是存在的。在她的意識裏,始終覺得莫胤和莫家需要的是一個能幫他、能對莫家的事業有幫助的女人,而不是一個整天拿着畫筆蘸着顏料,對莫家事業不聞不問的媳婦。之前為了我,莫胤又和家裏鬧翻甚至想要放棄莫家的一切,老太太就那麽一個兒子,你覺得他媽媽還會對我有好感嗎?”
奚淩從一開始對此就看得很透,但是她愛莫胤,何況兩人已經結了婚,她願意為了家庭而放棄自己的一些自由與工作。只是後來奚淩發現自己錯了,成見永遠是成見,就算她再怎麽努力,莫老太太心裏對她根深蒂固的鄙夷是不會消失的。
莫亦侬雙手緊握住杯子,她沒有經歷過那些事,從根本上她或許無法切身體會到當初的艱難境況。不過依母親的神情來看,莫亦侬也知道在莫家的那段時間是不會好過的,那種壓抑……要看人臉色過日子的滋味……她又想到了莫晴深,心猛地抽痛了一下。
“那天的吵架只是一次徹底的爆發。就算平日被時常刁難我也無所謂,畢竟我也有很多做的不夠好的地方。可是,我無法容忍她對我家人無端的侮辱。”奚淩說。
莫亦侬擡頭:“什麽?”
“我之前寄住在姑姑家裏,後來搬了出來又和他們慢慢地斷了聯系。之後有了晴深,我留在家裏好多年都沒有再聽見過他們的消息。直到有一天表弟找到了我,他說姑父生了很嚴重的病,錢都被用來治病了。本來就不是很有錢的人家,這樣一來家境就更加窘迫了。表弟聽說我和莫胤結婚了,所以就來找我借錢。這種事,看在他們一家撫養我多年的情誼上也不得不幫,即使不能幫他們徹底解決問題,可是至少出點力。”
“等等,幫家人一把這不是很正常嗎?她憑什麽以此來為難你?”莫亦侬不解地問。
奚淩摸摸額角:“當時你爸爸剛好出差,你奶奶的性格脾氣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就在私下裏和表弟見面。可是沒想到……”她苦笑,“不知道是不是上天也想為難我,在和表弟見面的時候恰好被你奶奶碰見了。她在大庭廣衆之下說我乘着你爸爸出差就出來和別的男人約會,總之鬧得很難堪。雖然當時解釋清楚了,可是她并沒有因此放過我。”
莫亦侬難以想象莫胤的母親竟會是如此蠻不講理又刻薄的人,難怪後來莫晴深跟着她生活了一段時間就性情大變,實在是可怕。她又多慶幸,自己沒和那樣尖酸的人相處過。
“我離開的當天,她指責我拿着莫家的錢給自己家裏人揮霍,說親眼看見你表舅是拿了錢去賭博,還懷疑我姑父的病是裝的,根本就是我家裏人貪圖莫家的錢,所以聯合我企圖搬空莫家。”奚淩無奈地笑着,即使過了這麽久,只要想起來她還是覺得委屈難當,當然還有莫大的怒意。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莫亦侬說,“她的理由很蹩腳,莫家哪有這麽容易就能被搬空?她看你不順眼,自然會利用一切手段把你趕走。”
奚淩單手撐着額,雙眉緊蹙,“如她所願,我被逼得實在是待不下去了。我不允許她那樣侮辱我的家人。”
“舅舅真的拿着你給的錢去賭博了嗎?”
奚淩否認:“不會的。雖然有幾年我沒見到他,可是我了解他。他很孝順很老實,文質彬彬,而且他對我提過,他還要去找他的伯父借錢。他的伯父才是常年混跡賭場。那天你奶奶或許真的看到他進了賭場,但她未必是親眼看見表弟是去賭錢的。她不過是借題發揮,想和我做一筆交易。”
“交易?!”
“對,就是交易。她讓我從此以後不要再回到莫家,我喜歡畫畫就去畫畫,我喜歡自由就去追求自由,甚至我姑父的病她都可以幫忙找最好的醫生。唯一的條件就是讓我不要再出現他們的視野中。”
莫亦侬面無表情:“你答應了?”
“我不得不答應。”奚淩辯解,“就算那天我沒有走,她仍舊是會用盡手段來逼我走。我受不了了,所以才會和她頂嘴,最後弄到不可收拾。她還威脅我……總之我當時快瘋了……”
“你答應她的時候有想過莫晴深嗎?她還那麽小,你怎麽忍心?”莫亦侬在理智上理解母親,可是從親情的角度出發,她覺得母親是過于殘忍的,“我覺得你在這件事上的處理是有問題的。”此刻,莫亦侬在為莫晴深鳴不平,乃至是氣憤的、責怪的。
奚淩眼淚掉得愈加厲害,毫無力氣反駁。她接受現在所有的報應與懲罰,畢竟是她最後做出的選擇。
“你也沒有把莫胤放在心上,出了事情就一個人擅自做了那樣的決定。”莫亦侬冷淡地掃了她一眼。
“我不想再讓他為難。因為我,他夾在他媽媽和我之間已經夠難受了。”如果事情能那麽容易解決與調和,她就不會被逼得出走。
“可以了,我沒有興趣和你再去讨論那些事,反正事情已經演變成現在這個地步了……”愛上了自己的姐姐,回不了頭了。莫亦侬捂着臉,她和莫亦侬既無法繼續戀人的關系,莫晴深也不接受變成姐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前後為難。
……
莫亦侬:“我呢?當時你走的時候知道有我的存在了嗎?”
奚淩說:“還不知道。那時候妊娠反應還沒有出現,過了一段時間我才發現自己又懷孕了。”
“那若是你當時就知道我的存在,還會走嗎?”
奚淩無謂地搖頭:“事到如今,我想我已經沒辦法客觀地回答這個問題。”
莫亦侬自嘲地笑了笑,再來做假設還有什麽用?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沒有回頭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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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莫亦侬都沒再去探望過莫晴深,莫晴深也沒再主動找過她。奚淩每天都去醫院,盡管莫晴深仍舊是對她沒好臉色。不過莫晴深那點耐心也快被磨光了,算是默許奚淩每天來看看她。
“下班之後來看看我吧。”
莫亦侬剛把手頭上的工作處理完就收到了莫晴深的短信。她立刻就局促起來,猶豫了一下,還沒想好怎麽回答,又一條短信進來了——“白血病哦,再不來可能見不到了。”
十幾個字,看起來語氣輕松,對莫亦侬的影響卻是窒息性的。她來不及回複莫晴深,也來不及做剩下的一點工作,拿了手機和包就全然不顧地離開了辦公室。剛出門就碰見了主管,主管邊走邊低頭看着手上的文件,莫亦侬從他身邊急匆匆走過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
“哎,亦侬,這還沒下班呢你去哪兒啊?”
莫亦侬沒時間解釋,只是說:“我有急事,請半天假。”
“什麽事兒急成這樣……”主管人還是不錯的,只是嘟哝了幾句,心裏盤算着下回要讓莫亦侬加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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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亦侬氣喘籲籲地趕到了病房,從門上的小玻璃窗看進去并未看見床上有人。她沒敲門,直接就闖進去了。
剛邁進門,門一關,眼睛還沒來得及找到莫晴深的蹤影,莫亦侬的脖頸處就傳來溫熱,不,是火熱。繼而,是莫亦侬熟悉的氣息。頓時,她的半個身子都僵了。
莫晴深的雙臂從背後圍住了莫亦侬的脖頸,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幾乎是挂在了莫亦侬身上。她雙眸閉着,像是很貪戀莫亦侬的溫暖。
“亦侬不要動,我好累,連這樣抱着你都耗盡了我大半的力氣。”她就想好好抱一抱亦侬,沒有負擔的、什麽都不想地抱着她。
莫亦侬垂下眼眸,盯住地上的某一點出了神,不再有任何下文。如果時間能靜止,那靜止在這一刻就好,不用回首過去,也不用走向未來,簡簡單單地留住現在的安逸與美好就行。當然這也只能是“如果”。
“你在哭。”莫晴深擡起頭,她的雙臂上被滾燙的淚珠染濕。
莫亦侬不敢說話,只是背部的顫抖洩露了她的情緒,她怕自己只要一開口眼淚就會徹底決堤。
“不要哭了。”莫晴深聲音低啞,心如刀絞。
莫亦侬用了十二萬分的力氣才勉強讓自己收住眼淚:“是真的嗎?你的病?”
“嗯。”莫晴深又将下巴擱回了她肩上,“醫生說可能要化療,過一段時間我也可能要去無菌病房了,要見你、要這樣毫無阻隔地抱着你恐怕沒那麽容易了。所以我想再抱抱你,好牢牢記住這種感覺,免得到時候在裏面想念你的擁抱。”
幾日不見,莫晴深不再針鋒相對,也不再情緒不善,只是現在這般孱弱的身體與柔軟的性格讓莫亦侬的心作疼得更為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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