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回憶

逐厄還在門口等着,左右無人敢驅。

言穆闊步走出來,翻身上馬。

快綠閣的牌子與他的視線幾乎齊平,晃得他心煩意亂,幹脆便閉上眼睛,任憑逐厄時疾時徐,颠颠顫顫,在錦城裏自由穿梭。

晚風拂在他的面上,好像帶着金盞花的香氣,方才,他不止嘗出了那是花茶,更嘗出了那花是金盞花,他說只是看樓下的花開得繁盛,怕辜負了花期才用花泡茶,可他分明記得,樓下那許多花裏,并沒有太多的金盞花。

這,該不是巧合吧?

心中多了一絲希望,言穆勾起唇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他在一夜之間失去了自己母妃和唯一的親弟弟蘭矅,甚至連一個理由也沒有得到,好像世上從來沒有過他們的存在,他獨自一人住在飛星殿中,壓抑在浩繁的卷帙之下,小小的年紀,已如暮年。

父皇不允許他離開房裏,也從不來看他,他看不到顏色,也感覺不到冷暖,世界好像一片荒蕪的墓園,他步向他的墳,無人在意。

直到有一天,窗扉被敲響,老成持重的皇子在經卷中擡起昏沉的眼,便見一個從未見過的孩子撐起窗子,透進一片耀眼的光。

“你是誰?”

外頭的人稚嫩的聲音傳來,好像喚醒黑夜的晨光,“我叫聞金,你怎麽一個人呆在這籠子裏呀?”

這還是他頭一次聽見有人直截了當地将皇宮稱為籠子,猶豫片刻,他回答:“有人不許我出去。”

“是誰這麽壞?”他嘟起嘴,義憤填膺的模樣,“你就不會逃嗎?”

“逃?”蘭瞻并不太明白這個字的意思,疑惑地看着那孩子,“該怎麽逃?”

他似乎要回答,外頭卻忽而傳來了人聲,那孩子哎呀一聲,窗子落下,斷絕了光明。

屋裏靜悄悄的,巡邏守衛整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由近及遠,終于歸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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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蘭瞻垂下眼,心裏有些失落,他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和人好好地交談過了。

“喂!”窗子又打開了,這下子,探進頭來的孩子高了許多,顯然是墊了什麽東西,他打量一下屋裏,笑嘻嘻地向蘭瞻招手,“你過來。”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光線盛極而轉暗,他這才看清,這孩子有那麽明媚的笑眼,再燦爛的陽光,也比不上他眼中的光彩,只是,他的眼下有一顆淚痣。

一生流水,半世飄蓬。

蘭瞻腦子裏不知怎麽冒出這句話。

那孩子眨眨眼睛,哼出長長的故作玄虛的調子,下一個瞬間,便變戲法似得從身後拿出一朵桔黃色的小花來,滿是賣弄的喜氣,“你瞧,外頭有這麽好看的花兒,你也出來吧。”

他将花朵遞給他,那笑顏映進他心裏,一生都無法磨滅。

嬌嫩的花瓣微帶着潮濕的水汽,金盞花的香氣刺激了他的嗅覺,是這個瞬間,讓他的世界活了過來,他仿佛能看見,外頭開滿了這樣的花,仿佛能聞到,空氣中浮動的花香。

“快出來呀。”孩子一邊提防着四周,一邊催促他。

“好。”他點點頭,下定了決心跑到門前,拉了幾下,卻發現怎麽也打不開,“門鎖上了,我怎麽出去?”

聞金哎呦一聲,一臉嫌棄的模樣,“你就不會搬張椅子,從窗裏爬出來嗎?”

蘭瞻将那朵金盞花放在書案上,吃力地搬起椅子,聞金在外頭看着他,恨不得能将自己的力氣加到他身上。

好不容易将椅子搬到窗邊,蘭瞻已累得氣喘籲籲。

聞金一手撐着窗子,一手探下來,兩手交握,共同用力,蘭瞻終于和他處在了同一高度,擡眼望去,是他不敢置信的景色。他好像從來不記得飛星殿前有過這樣絢爛的金色花叢,蝴蝶在其間翻飛,夕陽深深淺淺地勾畫夢幻般的輪廓。

“漂亮吧。”聞金得意洋洋,好像這片美景是他創造的一般,眼珠一轉,帶着無比的狡黠和靈動,拉着他的手再度用力,“傻站着幹什麽,快爬出來呀,我都幫你準備好了。”

蘭瞻低頭看去,才發現他站在一張凳上,也不知是從哪兒偷來的。

聞金松開手,一個縱身跳了下去,見蘭瞻還呆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叉腰仰頭,認真道:“你該不會是怕了吧?”

父皇嚴厲的面孔好像就在眼前,蘭瞻甩了甩頭,深吸一口充滿金盞花香的空氣,“我不怕。”

他笨拙而果斷地從窗戶裏翻出來,踏着凳子,安全着陸。

聞金笑眼咪咪,小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對。他們要是再關着你,你就這樣偷偷跑出來,我爹關着我的時候,我就是這樣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将凳子藏在花叢深處,“可別被發現了,回來的時候還需用呢。”

嘟嘟嚷嚷地準備妥當,他拍拍手上得灰塵,頑皮一笑,“走,我帶你去看金池子。”

金池子?蘭瞻滿腹疑惑,皇宮中何來的金池子?

可腳下還是情不自禁地随着他去,小心翼翼的,好像做賊一般,兜兜轉轉了好一會兒,聞金忽而一拉他,“看!金池子!”

他擡眼望去,果然看到了一池碎金,卻是夕陽的粼粼波光映在禦花園的水面上,極致燦爛,晃得人睜不開眼。

“這是我發現的,我決定就給它起名為聞金池!”

孩子眉飛色舞,豪情萬丈。

其實,這池子原有許多名字,蘭瞻第一次覺得,給這皇宮裏諸多景致命名的先王前人全都胸無點墨,這池子,再尋不到一個比聞金池更好的名字。

“怎麽樣,很美吧?”

“嗯。”蘭瞻含糊應着,看看聞金池,又看看聞金,目光落到他那張燦爛的笑臉,就再也移不開了,聞金尚未察覺,仍興高采烈地說着許多話,蘭瞻心中一動,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撫上他眼下那點淚痣。

聞金被吓了一跳,立馬跳開,“你做什麽?”

“我……我……”蘭瞻手足無措地低下頭,只覺得指尖在發燙,他在做什麽呢?或許僅僅是想觸碰他,或許,是想遮住那點淚痣,遮住那句總是冒出來的“一生流水,半世飄蓬”。

他該永遠擁有那樣的笑,不是嗎?

來不及多說什麽,便聽一聲暴喝,“金兒!”

聞金氣勢頓萎,縮了縮腦袋,眼珠亂轉。那聲音的來源是個穿着三品官服的男人,那眉眼,聞金和他,幾乎是從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不好,我走了!”聞金如見閻王,撒腿就跑,可哪裏是他父親的對手,三步兩步,就被追上,一把抱在懷裏,“小狐貍,你往哪裏去!”

遠遠地瞧見宮人跑了過來,蘭瞻只得最後看了一眼這金池子,還有池邊鬼哭狼嚎的聞金。

他必須趕在宮人發現他之前回到飛星殿。

他以為,以後,總是有機會見到的,卻沒有想到,這一別,便是十年。

後來,他終于不用再偷偷跑出去,卻再也見不到那個古靈精怪的孩子,只是聽說,聞大人犯了誅滅九族的大罪,其幼子聞金被流放,卻在路上不知所蹤。

那偌大的皇宮裏,冬雪夏陽,只有聞金池陪着他,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到今年,已是第十年。

不知不覺,就到了錦城王府,逐厄停下,長長馬尾有一下沒一下的掃着。

言穆沉寂在回憶之中,連韓碣的請安也未留意,渾渾噩噩地走近王府,徑直往書房去——聞楚果然在哪兒,除了夜裏休息,他好像從來不會離開書本,在這裏是這樣,在京城也是這樣。

看見他回來,聞楚将書擱在一邊,為他倒了一杯茶,嘴唇張合,似乎在叫他的名字,而後皺眉,慢動作般地走近他,手貼在他的額頭,問他是不是病了。

言穆握住他的手,眼睛看着他,心卻穿過他看見了另一個人,那人眼角一點淚痣,笑得狡黠如狐。

“我終于找到你了。”

他帶着笑意,眼中竟含了迷蒙的水汽,手指撫上他的眼角,細細地摩挲,“這麽多年,你去哪兒了?”

“啪!”清脆的耳光落在臉上,燃起火辣辣的疼痛。

言穆回過神來,看見聞楚站在他面前,面色蒼白如紙,雙唇顫抖了許久,也未發出一點聲音。

他眼下,沒有淚痣。

韓碣出現在門外,見兩人之間氣氛不對,又退了下去。

言穆摸摸火熱的臉頰,微微低頭。

他什麽也沒有解釋,只是轉身離去,卻未看到聞楚站在屋中,倒退幾步,流下滾燙的淚來。

原本以為自己是個玩物,主子心情不好時将他棄置不顧,但總有那麽些時刻,主子是喜歡他的,哪怕一絲一毫,一分一秒,他如今才知道,這些年來,他不過是看着他,想着另一個人。

他并非玩物,而是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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