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小虞
程燎夢見自己喝下了一杯烈酒。夢中的他放下手裏的空酒杯,坐在包廂的沙發裏沒有再動,甚至連頭頂的帽子都懶于擡手去摘。
包廂裏坐着不少漂亮的明星和模特,那些暧昧而又露骨的視線頻繁地落在他身上。程燎拒絕了她們試圖靠近的殷勤舉動,意興闌珊地将鴨舌帽壓得更低了幾分。
離開程家留在國外的這幾年,國內的朋友圈子似乎愈發變得無趣起來。他坐在情欲糜爛的昏暗燈光裏,漫不經心地推拒掉旁人遞來的酒,心中想的卻是楊錦年還在讀大學的表弟。
他知道林原野的朋友過生日,而過來替朋友慶生的林原野,現在就坐在隔壁的包廂裏。這大概也是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起身離開的原因。
但也就是僅此而已,程燎沒有打算要去隔壁見他。幾年前大學放假回國時,程燎曾經見過還在上高中的林原野。那時他坐在車裏看林原野,而車窗外的人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十六七歲少年漂亮的眉眼已經長開,個頭拔高的速度同樣也很快,站在簇擁圍繞他的同學朋友中格外惹眼。
沒有花費太多刻意的心思,程燎很快就記住了楊錦年這個表弟。
最初僅僅只是以為,對方的容貌與性格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程燎并未将他的出現放在心上。直到那日過去以後,程燎依舊會頻繁回想起他那張臉,甚至在離家返校的前一晚,在夢中重溫了遇見他的那個下午。
程燎這才終于意識到,自己這些年來始終不曾交過女朋友,并非是身邊沒有合适的人選,而是他對異性提不起任何興致來。
他大概是有點喜歡楊錦年那個表弟的。
而這點不深不淺的喜歡,也就自然而然地促成了,他後來在意大利的足球賽場上臨時起意,買時間最早的航班機票回國,去看林原野那場樂隊演出的舉動。
當時他已經不再與家中有任何聯系,事實上,在他重新認知到自己的性取向時,程燎就在早晨的餐桌前通知了程家其他人。
可惜距離同性婚姻法的頒布實施過去好些年,嚴格守舊的程家人依舊無法接受,這件事情會發生在程燎身上。
雙方自此産生了思想觀念上的巨大分歧,久久僵持不下以後,程燎直到坐上回學校的那趟航班,也沒有表現出絲毫退讓的想法來。
而家中的人也用最快的速度,向他宣告了不服軟與不退步的後果。
飛機落地以後,程燎名下所有的銀行賬戶都被凍結了。沒有任何提前的通知與預兆,他們斷掉了程燎所有經濟上的來源,只等着程燎低頭屈服的那天到來。
程燎不僅沒有低頭屈服,甚至還順利地在國外完成學業,名下建立起與程家毫無幹系的公司來。
與程家關系割裂的這些年裏,他其實也能逐漸察覺到,家中人堅持反對這件事的原因裏,除去思想觀念上的嚴格守舊以外,其實也與程家從政的關系網脫不開幹系。
新版修訂的婚姻法雖然早已存在,但在同樣嚴格守舊的政界審核流程裏,依舊會對同性婚姻或多或少地存有偏見。
然而這些都與程燎無關,他從沒想過要踏足那塊領域。
在最後那點耐心耗完以前,程燎看見包廂裏的那扇門被人推開了。林原野站在打開的門邊朝裏張望片刻,最後徑直擡腳走向了坐在沙發裏的他。
喝過酒的林原野主動向他讨要電話號碼,程燎将自己在國內的號碼給了他。半個小時以後,程燎的手機上有陌生的號碼打了進來。
他起身推門出去接電話,聽到林原野在電話那頭吐詞不清時,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他大概又喝了不少酒。
程燎一字未答地挂了電話,轉身推開隔壁包廂的門,踩着包廂裏起伏的笑鬧聲走了進去。察覺到陌生男人的進入,圍坐在沙發邊的男生們不約而同地愣住,不等中間的姜池皺起眉來問話,他率先淡淡出聲道:“林原野喝醉了?”
姜池臉上的神色頓了頓,語氣略帶狐疑地開口:“你找他有事?”
“不是你們讓他給我打電話嗎?” 程燎輕描淡寫地說完,不等在場衆人反應過來,就穿過他們走向沙發前,繼而在林原野面前原地蹲了下來,一雙漆黑的眼眸從鴨舌帽下擡起,視線筆直地投向他那張緋紅的臉,“喝了多少?”
林原野顯然已經醉得厲害,沒有回答他的話,也沒有認出他是號碼的主人,只蹙着眉頭将手機舉到他臉前,聲音裏透着幾分不太明顯的委屈:“為什麽沒有人說話?”
意外于他喝醉酒後孩子氣的模樣,更意外兩人第一次近距離的接觸,是在林原野意識不清的狀态下。程燎稍稍思忖了兩秒,才嘗試着以哄孩子般的語氣回答:“他挂掉了。”
林原野沉默地抿起嘴巴來,半晌緩緩垂下眉梢與眼角,小聲困惑地問:“他為什麽挂掉?”
因為他很快就過來找你了。
這是程燎原本要說給他聽的話。只是目光觸及他眉眼耷拉的模樣時,不知道怎麽的,程燎忽然就有些說不出口了。不過是平常的挂電話舉動而已,他卻莫名生出幾分淡淡的後悔情緒來。
就好像這通電話原本不該挂,這件事上做錯的人是他。
忍住想要伸手去摸他臉的沖動,程燎從他面前站了起來,轉身看向旁邊沉默的姜池道:“他醉得不太清醒,早點送他回去——”
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完,察覺到身側手臂上多出來的重量,程燎驀地止住話音回過頭去,看見林原野雙手摟住他的手臂,悄悄将自己紅潤發燙的臉頰貼了上去。
貼着他臉頰的手臂微不可見地滞住,程燎沒有将他的臉推開,“很熱嗎?”
林原野的臉頰抵着他的手臂,動作遲鈍而又緩慢地點了點頭。手臂上傳來被他鼻尖輕蹭的癢意,程燎心中跟着微微一動,面上卻絲毫情緒都不顯,“熱也只能先忍着。”
面前喝醉的人沒有說話,卻像是聽懂了他的意思那般,乖乖将臉從他的手臂前擡了起來。
大約就連程燎自己都未曾察覺到,他的唇角勾起了極其微小的弧度來。
任由他抱着自己的手臂不放,程燎繼續轉過頭和姜池說話:“你們也早點回去。”
後者愣愣地點了點頭,分明不太清楚程燎的真實身份,卻還是鬼使神差地張口應了下來:“好。”
一群男生連忙收拾東西離開,送走其他朋友以後,姜池又不放心地回頭問道:“我先送他回去?”
沒有否決他的提議,程燎将自己的手臂抽出來,示意姜池上前去扶林原野起來。姜池越過他停在沙發前,未等他彎腰伸出雙手去,林原野就自己從沙發裏彈了起來。
姜池愣神的那一秒裏,就眼睜睜地瞧着他從自己身側擦過去,步伐踉跄不穩地撞進了程燎懷裏。
最後是程燎半拖半抱地将他帶出了酒吧。
姜池開了車過來,只是他也喝了酒,只能在酒吧裏叫代駕。程燎扶着林原野站在酒吧門外等他,林原野就一聲不吭地轉過臉來,眯起眼睛歪過頭盯着他看。
被他這樣毫無遮攔地盯着看,程燎臉上非但沒有露出不悅的情緒,反而還擡起手來托住他的臉,輕輕将他的腦袋掰正了過來。
他甚至還有多餘的心情,略帶漫不經心地在心中想,林原野喝醉以後完全不認生。
短短晃神的間隙裏,林原野的手就已經朝他的下巴伸了過來。霎時回過神來,程燎看着他的那兩只手,先是愛不釋手般地在他的下巴上摸了摸,随即又不客氣地去摘他頭頂的帽子。
程燎阻攔的手已經擡了起來,卻不知道怎麽的,又好似臨時了主意般,将自己的手放了回去。
林原野如願以償地拿到了他的帽子,卻沒有如他料想中那樣盯着他的臉看,而是直接将他晾在了一旁,自顧自地低頭玩起他的帽子來。
直到姜池的車開到兩人面前時,林原野仍舊樂此不疲在他的帽子上摸來摸去。程燎上前拉開後座車門,将林原野與帽子一同塞入了車內。
在拿回自己的鴨舌帽,與陪同對方上車之間做選擇時,程燎沒怎麽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姜池和代駕司機坐在前排,車內很黑沒有開燈,擔心林原野喝醉以後容易暈車,程燎時時刻刻都在留意他的情況。
林原野的狀态看上去不錯,沒有絲毫要暈車的跡象,只來回反複地摸着他的帽子喃喃道:“沒有。”
聽清了他的自言自語,程燎垂下頭來低聲淡淡問:“沒有什麽?”
林原野玩帽子的動作驟然頓住,繼而咬字含糊地回答了句什麽話。
程燎聽得不大清楚,不由得微微擰起眉頭,臉又朝他的方向垂低了幾分,“你說什麽?”
林原野聽到了他的問話聲,卻無法以正常的思維來回答他,只神色茫然地擡起頭來,嘴唇擦着他近在咫尺的側臉,柔軟而輕緩地蹭了過去。
程燎維持着低頭的姿勢半晌未動,回過神來擡眸凝神看向面前的人時,卻見林原野從頭至尾都并未留意到,剛才那個輕鳶翦掠般淺觸即離的吻。
他的眸中微微暗了暗。
不同于從前那點輕描淡寫的喜歡,這是程燎第一次有了想要擁有林原野的念頭。可是他知道自己現在還不行,他現在面臨的複雜處境,不足以讓他動這樣的念頭。
所以在司機将車停在林家門外,姜池打開車門扶林原野下車的時候,程燎非但沒有下車露面,還從林原野手中拿走了自己的帽子。
姜池重新回到車上的時候,程燎将自己的名字告訴了他。
“如果他明天醒來以後不記得了,我希望你不要告訴他我出現過。” 目光淡然地落在姜池臉上,他最後聲音低沉地開口,“我希望你能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反複在心中慎重地思量過,這個要求對林原野并無壞處,姜池在遲疑與猶豫中答應了他。
程燎在他的回答裏轉頭看向車窗外。
夢境進行到這裏時,程燎其實已經隐約察覺到,自己是在做有關過往回憶的夢。然而即便如此,他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将視線從車窗外收回的那個瞬間裏,他仍是有些難以自持般,低低地開口叫了一聲:“小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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