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昨夜津門雨(6)
汽車在大門外等着,姜老太太和趙鳳珊先上了車,佩芷急匆匆地跑了出來,頭頂的絨帽都戴歪了,一只手抱着匣子,另一只手還在系長衫領口的扣子。
正要上車,車裏的姜老太太看到她手裏的匣子,眼睛一亮:“你把它給我放家裏!戲園子魚龍混雜,被手腳不幹淨的偷了怎麽辦?”
佩芷說:“我捧着,我一邊看戲一邊捧着,行了罷?”
“不行,你換個別的物件兒送那個孟月泠,這個不行。”
佩芷不敢上車,抱着匣子的手直往後躲,語氣有些焦急:“奶奶……您看看這都什麽時候了,再不走來不及了,反正您這柄玉如意也是要給我的,我送誰不是送……”
鮮少見到她這樣心急,臉都苦了,姜老太太立馬心軟,招呼她上車:“快上來罷,外面冷。”
佩芷趕忙鑽進了車裏,還把那匣子靠邊放,用自己的身體緊緊護着。姜老太太和趙鳳珊見她這副防賊式的眼神,都忍不住笑了。
佩芷則小聲嘟囔:“您當個寶貝,人家還不稀罕要呢,我送都送不出去……”
姜老太太假裝板臉:“那你痛快還我。”
佩芷搖頭,趕緊轉移話題:“二嫂呢?這兩天倒沒見她張羅着跟來。”
姜老太太打趣道:“二少奶奶若是跟來了,你這個‘姜二少’還怎麽捧戲子?”
趙鳳珊答她:“許是去趙家打牌了,聽聞巧容今日在家攢局。”
眼看着趙鳳珊語氣淡淡的,還帶着那麽一絲愀然,佩芷心知肚明原因為何。
去年大嫂難産去世,姜家長孫也未能保住,大哥不願提及續弦之事,獨身已久。三哥遠在德意志,早已經到了适婚年紀,卻始終不願意回國成家,至于在那邊是否有談女朋友,也完全沒聽他提過。
姜家到了佩芷這一代倒算得上是兒女雙全、多子多福,可惜家中的少奶奶只剩一位二嫂,打牌都湊不齊人,二嫂只能出去找牌搭子,家裏難免顯得冷清。
佩芷不再多說,怕的是引火燒身,三哥離得遠挨不着,催婚的火自然要燒她身上。
屁股剛一坐穩,戲就開場了,再晚定是要遲到的。
佩芷還真就捧着匣子看起戲來,丫鬟要幫她拿都不讓,趙鳳珊搖搖頭,示意丫鬟任她抱着。
她緊盯着臺上,就等着孟月泠出來,他一上了臺,便是古書上跑出來的人物,活脫脫的小尼姑本人。佩芷難免覺得有些錯亂,臺下那麽冷冰冰的臉居然做出這般嬌俏的表情,一雙眼靈得出水,震耳欲聾的掌聲和叫好聲中,佩芷忍不住又笑了。
姜老太太和趙鳳珊對視,小聲道:“瞧瞧,迷上了這是。”
趙鳳珊注意到了斜對過坐北樓第二間包廂裏的人,無暇看孟月泠,她指給姜老太太看,說道:“您看那是不是祈王府的小王爺?”
姜老太太支開了千裏鏡看過去,趙鳳珊說:“差不了,他旁邊跟着的那個就是祈王府的老管家,還沒剪辮子。早聽說他們也搬回天津的舊王府了,倒是頭一次見着真人。”
姜老太太點點頭,老神在在地說:“我聽說小皇帝還在他租界的園子裏搞小朝廷,心倒是不死。”
去年有不少前清的遺老遺少來天津定居,有些人跟着溥儀在靜園組織所謂的“後遜清小朝廷”,有些則仗着家財殷實,大肆揮霍、浪蕩度日,其中還有的改掉了姓氏,便包括赫赫有名的佟家,其後代大多都是些有錢無勢的少爺秧子,出錢闊綽,秉性頑劣。
兩人嘀嘀咕咕說個不停,佩芷眉頭一皺,扭頭瞪她們:“你們倆這樣不禮貌,要是愛聊,何必跟我來這兒?”
趙鳳珊搖頭說:“不聊了,聽戲。”
姜老太太則說:“聽戲,看孟丫頭。”
趙鳳珊沒忍住,笑道:“媽,人家是男人。”
佩芷繃着一張臉,緊盯着臺上的戲碼,沒再講話。
其實她是戲看得不舒坦,心情也跟着差上幾分,無意遷怒其他人。
那場戲散場的時候,倒是滿堂叫好,佩芷嫌棄地看着周圍和樓下熱絡景象,其實這出戲倒也不算差,只不過她有自己的考量。
孟月泠今日倒是返場又謝了一次幕,他臉上沒有昨兒個佩芷在扮戲房見到的那麽冷淡,嘴角是含着縷笑意在的,可也僅僅是那麽一縷而已,正頻頻合掌颔首,謙卑地對觀衆的喜愛表示感謝。
有人讓他再來一段,他也置之不理,似是聽不到一樣,謝夠了就又下去了,再怎麽喚都不上來。盛老板在臺下勸大家,示好的聲音被淹沒,但人也是散開了,陸續離場。
佩芷依舊讓她們先回,自己要去後臺找孟月泠。
姜老太太笑說:“人家若是還不理你怎麽辦?”
佩芷冷哼,做出揮拳的動作:“那我就打他一頓,看他理不理我。”
趙鳳珊無奈一笑,叮囑她小心點,就扶着姜老太太下樓了。
佩芷站在包廂裏,看着樓上樓下的座兒們都相繼離開,很快就剩她自己。她本打算按照昨日的路線去後臺,可一想到孟月泠的冷淡,總覺着今日的結果不會有什麽不同。
可她是花錢的人,何以至于如此卑微,佩芷看到樓下晃來晃去的盛老板,靈機一動,從樓上叫他。
盛老板應聲:“姜二少,您有什麽指教?”
佩芷說:“指教談不上,你帶我去見見孟老板。”
畢竟孟月泠如今和盛老板有合同在,盛老板引薦,他總不至于太拂了人面子。
倆人往後臺扮戲房走的路上,盛老板就一直在給佩芷打預防針:“您給他送大禮,這是好事兒,見他一面自然也是應當。可孟二爺的脾氣我摸不準,提前得給您說清楚了,他若是真就不見,您也別動怒,東西我幫您送到就是了,反正都是心意嘛……”
佩芷嫌他啰嗦:“我今日就要見他,見不着我還不回去了。”
俨然是副纨绔相,盛老板大為頭疼。
今日與昨日不同,那間大扮戲房的門是敞開着的,也不見昨天那麽多人,丹桂社大部分的人都已經離開,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幾個在收拾東西,收拾完也陸續走了。
門外邊還站着個留辮子的老頭,顯然不是戲班子的人,佩芷疑惑之際,盛老板略微彎了腰,似是跟這個老頭問好,老頭也禮貌地颔首回應盛老板。
佩芷沒多作理會,直接看進去房間裏,昨日孟月泠坐着的那張椅子是空着的,旁邊另放了一張椅子,上面正坐着個翹着腿的男人,穿了身長袍馬褂,墨藍色的游鱗紋錦,料子倒是考究。頭發用發油梳得整齊,手中握着柄折扇,略顯陰柔沉郁的臉上挂着笑容,正看着不遠處說着什麽。
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佩芷才發現正在臉盆架子前洗臉的孟月泠,他這次動作倒快,早已經掭了頭,換上了件煙青色的長衫,看樣子只差臉還沒洗幹淨。彎着腰的原因,長衫顯現出了裏面身體的輪廓,颀長的身形、勁瘦的腰、單薄的身板……
僅僅一個背影,佩芷覺得他又是全然地變成男人了,眼神止不住地閃躲,最後硬生生地盯在了地面上,低着頭跨過門檻。
盛老板剛一進門,就弓着背向坐着的那個人問好:“棠九爺!我還踅摸您上哪兒去了,沒想到您就在後臺。”
孟月泠也直起了身子,扯過架子上搭着的手巾擦臉,并未回頭看,更別說理會他們。
傅棠漫不經心地擡頭,笑道:“我除了找他來,還能去哪兒?”
這話說得讓盛老板難接,幸虧身邊還有個佩芷,盛老板趕忙給她介紹:“這位是棠九爺,祈……”
沒等說完,傅棠擡起扇子,示意盛老板噤聲,随後他看向佩芷:“傅棠。”
佩芷本來覺得他不大禮貌,打招呼問好也不站起來,即便是坐着,作個揖也沒有。可他周身的氣場有些明顯,好像主動跟你說了自己的名字都是一種恩賜。佩芷本打算跟他作揖,可手裏捧着值錢的匣子,胳膊提起了又放下,只能點點頭:“姜佩……姜仲昀。”
聽她沉着嗓子說完名字,傅棠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随後用扇子指了指孟月泠:“來給你獻寶的?”
孟月泠攥着手巾,轉身看向盛老板:“做什麽的?”
他原本的模樣生得也是頂天好看的,鬓角還挂着幾滴沒擦幹淨的水,不比傅棠陰柔到有些丫頭氣,孟月泠的長相斯文隽秀,骨相中透出的那股不染纖塵的清冷氣質更讓人忽略不得。
佩芷偷偷打量他卸了戲妝的臉,或許是扮上戲的模樣長進了她的心坎裏,如今即便褪下了粉墨,全然地變了個模樣,可人已經在心裏了,就走不出去了。
盛老板從他冷漠的語氣中就感受到了不妙,小步往後退,準備溜走:“這位姜二少給您備了份厚禮,我才把人給帶來見您的……那我就先出去了,不耽擱你們閑話。”
他跑得快,孟月泠在心裏冷哼,掃了眼一溜煙兒就沒影的人,沒說什麽。
眼看着佩芷要開口,孟月泠先她一步道:“東西放這兒,人可以走了。”
“你當我就是個送東西的?”佩芷本來還沉浸在他好看的皮相中,冷漠的聲音立馬把神智喚了回來,不僅如此,她還因為被輕怠有些惱火。
孟月泠略微蹙眉,輕描淡寫地問:“你不是?”
“我當然不是!”佩芷擡起頭和他對視,那瞬間不知道為什麽,雙頰驟然紅了起來,講起話來舌頭也跟着打卷,“我……我是……我是來罵你的!”
她說的是心裏話,剛剛那後半場的新編《孽海記》她看得不滿意,即便很多觀衆都動容到落淚,包括姜老太太在內。
傅棠在一旁抿嘴笑,俨然看戲的态度,孟月泠直直地盯着她,顯然不懼與她對視,反而是佩芷頻頻眨眼。
沒想到孟月泠下一句說道:“用你原本的聲音跟我說話。”
“我……”佩芷早就知道,那天他聽到了,他一個唱戲的,怎麽可能聽不出來。
傅棠語氣悠長:“原來是個丫頭啊。”
見她不吭聲,孟月泠把手巾丢進了臉盆裏,話卻是說給她聽的:“出去。”
“等會兒……我話還沒說完,我先不出去。”
佩芷生怕他像丢手巾一樣把自己給丢出這間屋子,下意識向後退了兩步,可他顯然沒這個意思。整間扮戲房內安靜無聲,就等着佩芷張口,在孟月泠漠然的眼神和傅棠期待的眼神交疊之下,佩芷咬牙開口:“你今日這出戲,很是不好!”
孟月泠問:“哪裏不好?”
“三流的本子!二流的唱詞!一流的你……”
聽到最後那四個字,孟月泠的臉上閃過輕笑。說是笑,也不過是嘴角略微揚了起來,立刻就被他壓了下去。
佩芷沒注意到,傅棠眼尖,拿扇子指着他說:“瞧瞧,我看到什麽了?”
孟月泠說:“你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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