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此間多是非(1)

有人說孟月泠根本沒理睬周綠萼,全然是周綠萼單方面造勢,故而形成雙方在打擂臺的假象。

周黨自然要跳出來反駁,若是孟月泠真的不在意這件事,又為何突然唱起了《醉酒》?顯然是接了這戰書的。萼蕊票房的文生寫了好些吹捧周綠萼的戲評,也連夜登上了津門的各家戲報。

又有懂行的低調票友品評這件事,道這二位雖然都是角兒,可根本不是一個水平的,孟月泠犯不着纡尊降貴和周綠萼牽扯上。

這還得從眼下正年輕的這一代青衣說起,要說當仁不讓的頭號人物,自然要數“北月、南香、關東裳”,說的便是北平的孟月泠、上海的秦眠香、奉天的餘秀裳,其他的都得往後稍稍,沒法兒比。

這三位中,孟、餘皆是男旦,只有秦眠香是女的。且這秦眠香還是孟月泠的師妹,兩人皆師承俞芳君,任誰都要贊一句俞大賢好福氣,有這麽兩個出息徒弟。

再往遠了說,俞芳君、孟桂侬、段青山三位并稱為“三大賢”,曾一起在前清任內廷供奉,故而有了這麽個名頭。俞芳君教出了這兩位高徒之後,沒再收徒,跟孟桂侬一樣過起了閑适養老的日子。段青山倒是還在唱,但不常登臺,據說也在教徒弟……

如今天津衛的觀衆,包括佩芷在內,多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态。協盛園的票緊,湊不進去看孟月泠的便都轉投了上天仙,捧了周綠萼的場,末了還要佯裝內行的樣子貶兩句孟月泠的戲不行,實則他連個孟月泠的影子都沒見着。

真正捧孟月泠的那些票友其實大多随了孟月泠的淡然性子,只是低調地看戲,場場不落地捧他。可架不住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還有些根本不看戲但兩頭跑傳閑話,從中挑撥,一時間內甭管是上天仙還是協盛園門口都熱鬧得像是過年。

可人多自然是非也多,意見相左的人争吵起來都已經算不得什麽大事,協盛園座位少的原因,戲票供不應求,有票販子搶了票轉賣,從中謀取巨額差價,據說為此還打了起來,引來了巡捕房……

這晚唱完《梅妃》,黃師傅照例來扮戲房找孟月泠,跟他最後核對一遍明日的戲碼。

黃師傅報了一連串的戲目,剛說完壓軸戲,還沒說大軸戲演什麽,孟月泠就把他打斷了:“大軸改成《龍鳳呈祥》。”

黃師傅不解:“二爺你唱孫尚香?”

《龍鳳呈祥》是出群戲,并不以孫尚香為主,且其中最精彩的一折應當算是《甘露寺》,可《甘露寺》這折也沒孫尚香什麽事兒。

孟月泠搖頭:“襲勝軒的那個……”

他忘了名字,黃師傅提醒道:“叫宋小笙。”

便是趙巧容的相好的,孟月泠演梅妃,他演梅妃的宮女嫣紅。

孟月泠說:“讓他演。”

黃師傅滿心疑惑:“那二爺你的戲碼呢?”

有的角兒非大軸戲不演,孟月泠倒是沒這個規矩,就說丹桂社剛來天津那天,他也是一時興起就登臺來了出《禦碑亭》,黃師傅還以為他又有了什麽巧思。

沒想到孟月泠告訴他:“明兒我歇一天。”

黃師傅暗道不妙,這外面一群人等着看他打周綠萼的臉呢,周綠萼戲不如孟月泠好,雙方這麽互相叫板地演下去,懂戲的人早晚要出來臊一臊周綠萼,讓他再不敢嚣張。

可孟月泠一向說一不二,黃師傅叫了兩聲“二爺”,孟月泠也沒搭理他,他便只能搖着頭出去了。

第二日,協盛園門口等着看熱鬧的人皆出乎意料,戲報子放了出來,不見孟月泠的名字,大夥不信邪等了一天,加上買了票進去看戲的,無一例外沒見着孟月泠。

這種時候周綠萼在上天仙唱的是《梅妃》還是《貴妃》就都不重要了,仿佛一場打戲正到高潮之處,一方拎着兵器退場了,驟然宣告結局。

等周綠萼下了戲,跟包把消息報給了他,他顯然也十分驚訝,不明白孟月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這晚佩芷自然照常去了協盛園,她本來想約傅棠,這幾日實在是熱鬧,可傅棠拒絕了。她便帶了幾個朋友來,想着要給孟月泠組織票房,總要吸納一些成員。

恰巧白柳齋今日沒去看周綠萼,佩芷叫上了他和白柳閣兄妹倆,還有個在王串場開畫齋的方厚載。方厚載本來還要叫馮家的大少爺馮世華,佩芷一聽是開紗廠的那個馮家,找了個借口沒讓他叫。

馮世華的父輩定然跟姜肇鴻有來往,且佩芷從不跟世家少爺一塊玩兒,一則是怕哪個不小心把她的行蹤捅到姜肇鴻那兒去,給她惹麻煩。二則為的是避免見到佟家的那位,同樣是個大麻煩,此處暫不細說。

佩芷還沒說明她要給孟月泠組織票房,只說是請他們仨聽戲,指望着用孟月泠的戲來打動他們。

聽說今日大軸唱《龍鳳呈祥》她還有些驚訝,問過白柳齋最近周綠萼演《龍鳳呈祥》了沒有,白柳齋說沒有,佩芷還在心裏怪派戲管事怎麽選了這出戲。

《龍鳳呈祥》倒是出好戲,臺上的都是丹桂社的四梁四柱,功夫瓷實,可孫尚香居然是宋小笙演的。佩芷滿腹疑雲,強撐着坐了一會兒還是沒繼續看下去,獨自溜出了包廂,把正看得入迷的盛老板提起來問。

要不是盛老板告訴她,她都不知道今日孟月泠休息,還想着後面劉備和孫尚香成婚會不會換成孟月泠演。

盛老板夾在中間難做,只能一個勁兒地認錯:“您看怪我,怪我沒提前知會您一聲,其實這宋小笙唱得也不錯……”

佩芷心裏不是滋味,沒再回包廂,先走了。

出了協盛園,佩芷叫了輛黃包車直奔西府。

她本想找傅棠算賬,孟月泠今日不唱,他不可能不知情,可他居然沒告訴她。

叩了半天的門環,佩芷都要懷疑門房出去喝酒了,裏面才打開了門。

開門的是西府的管家,也就是那個留辮子的老頭,佩芷跟傅棠一樣叫他一聲“邵伯”。邵伯說:“王爺跟孟老板上鳳鳴茶園聽戲去了。”

佩芷大火,許是最近時常見面的緣故,她俨然已經把傅棠當作了朋友,雖說孟月泠冷淡,可也算說得上話,那就算半個朋友。

眼下這種情形,她總覺得自己被孤立了,兩個人跑去別處看戲,她竟全然蒙在鼓裏。明明昨兒個還好好的,怎麽今天就都不理她了?

她總往西府跑,邵伯知道她是個丫頭,手裏提着的煤油燈照得人臉上都昏暗暗的,眼看着佩芷扁了嘴,似是随時要哭出來。

邵伯見她可憐,便多說了幾句:“霓聲社在鳳鳴茶園挂牌,便是段青山的那個霓聲社。他前陣子搬回的天津,雖不常登臺,但今日趕上孟老板休沐,自然是要去看看的。見的都是些舊識,便沒讓人跟着。”

佩芷抽了抽鼻子,雖說委屈,也不至于立馬就哭出來。邵伯關上了大門,佩芷坐在西府門口,越想這事兒越氣。

本來還想去鳳鳴茶園抓他們兩個,可她坐上黃包車就改了主意,直接回了姜府。

姜仲昀看着不該這個時候出現在家裏的人居然出現了,忍不住說風涼話嘲她:“嚯,這不是我們姜四小姐?今日沒去聽戲,這麽早就回來了。”

佩芷沒理他,上姜老太太的院子裏給姜老太太問了個好,順道告了仲昀一狀,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心想,他們不是不帶她一起玩麽,她也不稀罕,那就橋歸橋、路歸路,各走各的好了。

第二天佩芷一整天都沒出門,實在是不尋常,姜老太太百般納罕,還有些心焦。

晚上姜肇鴻和姜伯昀帶了消息回家,北平北平具體怎麽了也沒法說我不能理解到底哪個字不能寫實在是不知道怎麽改了

一屋子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靜默了,那場面想想都危險可怖。姜老太太上了年紀,本就脆弱敏感,再加上挂記了佩芷一整天,情緒在這一刻爆發,抽出了帕子揩眼角的淚。

嘴上念叨着:“那都是跟佩芷一樣年紀的孩子……”

趙鳳珊湊上前去安撫婆婆,姜肇鴻無奈地喚了聲“媽”,掃了一圈不見佩芷:“佩芷呢?”

幸好她今日沒出去,姜仲昀答話:“四妹在房間裏看書,沒去外面。”

姜肇鴻自然知道自己的女兒是什麽德行,冷哼一聲:“叫她別再出去亂跑,安生幾日。”

這下佩芷不用故意把自己圈在家裏了,她打小跟着仲昀屁股後面調皮搗蛋,兩人最是知道看姜肇鴻的臉色行事,該消停還是要消停幾日。

佩芷便老老實實在家裏呆着,往姜老太太的院子跑得勤快,奶奶年紀大了,便是不什麽說話,靜靜地多陪陪她也好。

北平和天津到底隔着些距離,雖說各地都有聲音在譴責段政府,但不過一周,天津地面上便又恢複了往日光景,連讨論那件事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可佩芷還是沒出門的意思,平日裏最愛出去閑逛的人失了野性,姜老太太百般憂心,甚至遣了下人連夜去把東苑的戲臺子給收拾了出來,又讓仲昀去找戲班子來家裏唱堂會,給佩芷熱鬧熱鬧……佩芷回了姜老太太,為了讓她放心,還是換了身男裝出門。

出門後佩芷漫無目地閑逛了會兒,想不到去哪兒,便去了吉祥胡同白家,白家離得近,故而佩芷時常與白家兄妹走動。

白柳閣是個渾身書卷氣的女子,生了張小臉,上面挂着雀斑,眼睛是細長又有韻味的丹鳳形。她從窗戶看到佩芷進了門,提醒埋頭作畫的白柳齋:“佩芷來了。”

白柳齋便沒白柳閣那麽沉着了,撂下了畫筆急沖沖地去迎佩芷,語氣也顯而易見地激動:“你可算出門了,上你家找你,門房只說你不見客。”

佩芷不解,提起興致問他:“發生什麽了?”

白柳閣默默地翻了頁書,似是充耳不聞,白柳齋嘆了口氣,說:“綠萼今天上午的火車,已經離津了!”

佩芷一愣,才意識到這些天外面似乎有了不小的變動。

那日孟月泠停演,宋小笙代他唱了出《龍鳳呈祥》,周綠萼則依舊在上天仙跟孟月泠叫板,唱的是《梅妃》。

第二天消息才傳了出來,原來那晚孟月泠跟西府棠九爺一起去了鳳鳴茶園,看的是霓聲社貼演的《定軍山》。段青山擅演這出,年輕時便是以《定軍山》博得了太後的喜愛,可那晚唱黃忠的并不是段青山,而是段青山的徒弟,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名叫袁小真。

大軸戲才上了六七成的座兒,散戲後觀衆很快就走了個幹淨,段青山、孟月泠、棠九爺,還有幾個互相都認識的知名票友一起去了後臺袁小真的扮戲房。

段青山愛茶,一行人在房間內品起了政和白茶。據傳棠九爺不僅拉了胡琴,還跟袁小真唱了段《游龍戲鳳》,這正德帝自然是袁小真唱的,傅棠唱被調戲的李鳳姐,可見氣氛之融洽。

于是乎便有人問上了孟月泠近幾天滿天津謠傳的他與周綠萼打擂臺的事兒,孟月泠倒也沒拐彎抹角,直白道:“有所耳聞。”

那人自然要問:“那你今日怎麽突然停演了?難不成還怕了他不成。”

孟月泠但笑不語,末了架不住友人再三追問,才說了這樣一句:“此生注定唱戲娛人,可下了臺在戲外,就不給人當笑柄了。”

便是這句“唱戲娛人沒得選”“戲外不給人當笑柄”刺傷了周綠萼,他一貫雷厲風行,立刻就決定收拾東西回上海,不唱了。上天仙撤下了周綠萼的牌子,風沙席卷而過一般宣告這出“戲外之戲”就此落幕。

離開天津的前一晚,周綠萼專程去了趟協盛園,臺上孟月泠唱的是《三擊掌》,他坐在一樓的廊座兒,認真地看完了整出戲,也是真心實意地鼓了掌。

散戲後,周綠萼去了後臺扮戲房,見了孟月泠一面。

他說:“你說得對,唱戲娛人,這條命就夠賤的了,何必又在戲外給人當笑柄。不管是楊妃還是梅妃,‘花無百日紅’,不過都是些可憐人,還比什麽輸贏呢。”

孟月泠對他并無敵意,可也沒什麽好意,周綠萼對他來說就是個陌生人。孟月泠什麽都不想說,沉默應對。

周綠萼不在意,繼續說道:“我知你對我沒什麽話說,可我還是想來問問你。原以為你根本不會理我,不論是名聲還是本事,我都遠不如你,否則這‘北月南香關東裳’便該有我的名字了。可你那天還是貼了《醉酒》,這證明你是回應了我的,我說得可對?”

似乎在這場鬧劇中,只要孟月泠回應了他,他就不算輸。

至于孟月泠,孟丹靈跟盛老板一起勸他演《醉酒》、黃師傅又刻意排《梅妃》的戲碼,他都知道背後動機為何。盛老板為協盛園的財路,孟丹靈和黃師傅為丹桂社的面子,他都明了,也可以說是自願任他們擺弄的。

如今周綠萼問上門了,孟月泠也不遮掩,他坐在那兒,擡頭看向站着周綠萼,明明是仰視,卻絲毫不顯弱勢。

“我貼《醉酒》,一則我确實想唱。”

這出戲他早就有演的打算,他不想唱的話,誰人也不能強迫,更不至于一身做工上好的蟒服就把他給收買。

“二則,你唱得不行。”

他再不唱的話,這些戲迷的欣賞水準都要跟着降了。

整件事唯一在孟月泠控制之外的,就是戲園外産生了争執與打鬥,這是他不想看到的,所以那日停演了,這場笑話也就到此為止了。

周綠萼氣極反笑,可心底裏又欣賞他的直白,半天只能說:“成,我喜歡直白的人。”

孟月泠顯然對他的“喜歡”避之不及,聞言立刻收回了視線,叫範師傅過來給他纏發網。

周綠萼本來要走,恰好看到黃師傅在旁邊歸攏砌末,別的砌末都是一起放在箱子裏的,只有一把扇子單獨裝在扇盒裏,放在孟月泠的化妝桌邊上。

周綠萼拿起了扇盒,黃師傅對他沒什麽善意,冷冰冰地說:“這是二爺自己帶來的,你別給動壞了。”

周綠萼打開了扇盒,攤開那把扇子,意料之中,果然眼熟。

他一向睚眦必報,心裏記着孟月泠剛剛直白傷人的話,臨走前還要留話刺回去,誰也別好過。

“孟老板,這是姜少爺送你的罷。”

孟月泠沒答話,周綠萼便告訴他:“這扇面是我親手為她畫的,專程送給她,‘皓蕊居士’的章子便是我的。她說想要把泥金扇放在架子上擺着,不想竟送給你了。”

孟月泠正拿着根描眉筆對着鏡子補眉毛,聞言動作停了那麽一秒,也不知道周綠萼看到沒有。

“其實對于她們這些人來說,戲子不過就是戲子,跟手裏的玩意沒什麽差別。她昨日捧我,今日捧你,後日又不知道捧誰。我為了她跟你卯上,她巴不得我們打得更激烈些,她才有熱鬧看。我倒是要謝謝你,孟老板,沒有您的提點,我不會這麽早明白這道理。”

孟月泠看起來波瀾不驚,冷淡答他:“不客氣。周老板,我這後臺亂,不送了。”

“好。孟老板,我知您下個月要去上海的,有緣分我們上海見。”

……

早上周綠萼低調離津,晚上孟月泠就在協盛園唱起了《貴妃醉酒》,便是第二次唱這出戲。盛老板臨時加了兩排座,戲票賣了個空。

有人說他這是把周綠萼逼走了還不忘記踩兩腳,亦有人說二人早已冰釋前嫌,孟月泠此舉是在為周綠萼送別,衆說紛纭。

貴妃着盛裝擺駕百花亭,是執着泥金扇登場的,扇子幾乎沒離過手。因苦等不來玄宗,貴妃飲酒數杯,微醉,被兩個宮娥攙着下去換衣裳。

演到這裏的時候,孟月泠本應該搭着兩個宮娥的肩下場,随後便是高力士、裴力士二人墊場,給出貴妃換下蟒服的時間,再穿宮裝上場的貴妃便不拿扇子了。

這廂孟月泠剛搭上宮娥的肩,所有人都認為他要下去了,他卻又松開了宮娥,腳下踏着醉步,轉身看向了遠處,傾城容貌挂着絲哀愁,仿佛因等不來那位薄幸君王而怨怼。

這顯然是臨場加的動作,孟丹靈趕忙緊張起來盯着他,手裏拉琴的動作沒停,給他墊着弦兒。底下的觀衆有的已經在笑,笑這臺上的貴妃是真醉了,都忘了接下來該幹什麽了。

接着他攤開了手裏的扇子,雙手細微地顫抖着,在一衆觀衆猝不及防中,泥金扇脫了貴妃的手,被丢了出去,在空中抛了個弧線後落到了一位不知姓甚名誰的觀衆手中。

演高力士的那個醜角兒是個機靈的,趕忙接了句:“完了,娘娘這是真喝多了,扇子都賞了!”

一片呼聲和叫好聲中,貴妃再度搭上宮娥的肩膀,醉步蹒跚地下去了。

二樓正中的包廂裏,佩芷氣得站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2022.1.21捉蟲,“二道販子”改“票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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