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長霧中望月(4)

孟月泠說話算話,不出一刻鐘就下來了,恰好遇到來送冷菜的侍應生。他讓了對方一步,緊跟着進了包廂。

風衣被佩芷挂在了衣架上,她只穿着旗袍,坐在那兒顯然是在等他。

孟月泠坐在了她對面,侍應生出去後帶上門,便只剩下他們倆。

佩芷一下子就聞到了,他喝了酒,不确定是否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煙味,看來這一刻鐘內他并不清閑。

她直白問道:“你去見誰了?”

孟月泠喝了口清水,答她道:“韓壽亭。”

佩芷又問:“大人物?”

孟月泠說:“和耿六爺差不多,巴結他的人都要叫聲韓爺。”

佩芷故意問他:“你也叫他韓爺嗎?”

孟月泠輕笑:“我叫他韓先生,上海和北平天津不同,這裏流行叫先生。”

佩芷煞有介事道:“那便是跟我爸爸也差不多。”

在天津,誰見了姜肇鴻都要禮貌地叫聲“姜先生”。

孟月泠竟是認真聽了她的話的,随後說:“差不多,但又不同,他是流氓大亨。”

佩芷這下便明白了,好奇道:“他也在樓上跟你的師妹他們一起吃飯嗎?”

孟月泠搖頭:“他只是恰巧在這兒有酒局。”

點的菜陸續都上齊了,兩人動起筷子,可佩芷總有些擔心,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麽。

孟月泠注意到了,本想問她怎麽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不習慣主動開口關心別人,更何況他今日跟她說過的話已經夠多了。

直到佩芷忍不住,主動說道:“那麽大的人物,你不去跟他吃飯,反而在樓下陪我,他不會生氣嗎?”

她顯然是替他考慮,他剛盛的一碗湯正端在手裏,似是禮尚往來一般,主動遞給她了,人情算得倒叫個清清楚楚。

他從沒跟另外一個人交代過這麽清楚,只是自從他回來進了這包廂,她問問題的嘴就沒停過,他便順着答了下來,實際上他并不想告訴她這些。

那時尚且不知,她這是在一塊磚一塊磚地擊碎他那面無形的牆。

他的沉默在她眼裏像是為難,佩芷雙手捧着湯碗,小口嘬了兩下,認真地建議他:“你還是上去罷。”

孟月泠見她會錯了意,搖頭道:“不會生氣。”

佩芷不信:“真的嗎?”

他仿佛在心中嘆了口氣,放棄掩飾:“你也聞到了,我喝了酒,他還讓我抽了支煙,所以不會生氣了。”

她臉上還是寫着些憂慮,孟月泠又加了一句:“最多我們出門時避開他們就好了。”

佩芷在心裏做了番鬥争,随後重重地點了下頭:“沒事,我們不怕他。他若是明日去找你算賬,你就跟我一起回天津,我讓老耿幫我護着你。”

孟月泠看着她一本正經的樣子,像是韓壽亭明日就會來找他翻舊帳,他孟月泠不得不逃到天津求耿六爺庇佑一樣。

佩芷不明白這其中的人情,如今上海灘人盡皆知,名伶秦眠香是韓壽亭的女人,雖然外界說法不好聽,可秦眠香聲稱,她跟韓壽亭的關系是平等的。便是近些年流行的男朋友、女朋友的說法。

孟月泠昨日到上海,已經去韓公館拜過客。今天去跟韓壽亭打招呼問好,是以秦眠香師兄的身份,算是秦眠香的娘家人,他不想讓韓壽亭看輕了秦眠香。

這些事情說來話長,他不願意講給她聽。

“好,多謝姜四小姐。”他客套又敷衍地答應。

佩芷點點頭,仿佛這不過是件小事情,接着便把碗裏的湯很是豪邁地喝光了。湯碗放下的那一瞬,她看到坐在對面的孟月泠正在低着頭笑。

她像是發現了什麽秘密一樣,笑着歪頭看他,孟月泠收了笑擡頭,恰好跟她對視,不明白她笑裏的含義是什麽。

佩芷說:“你剛剛笑了。”

孟月泠說:“人都會笑。”

佩芷說:“可你不愛笑呢。”

他顯然不願意跟她繼續讨論笑這個問題,無聲吃菜,一副不再繼續溝通的樣子。

佩芷嘴巴閑不住,吃也堵不住嘴,追問道:“孟老板?你別不又不理我,這屋子裏沒別人了,就我們兩個。”

她還記得那次在協盛園看田文壽的《烏盆記》,傅棠給他留了個中間的位置,可他像是怕她會吃了自己一樣,非要坐在邊上。

她想着想着就笑了:“你如今倒敢跟我單獨坐在一間屋子裏,不怕我吃了你了。”

孟月泠心想他何曾怕過她,他只是純粹地嫌棄她。

佩芷又問回了笑這個問題上:“你是自小便不愛笑麽?”

孟月泠“嗯”了一聲,算作應答。

佩芷又說:“那你怎麽能學戲呢?我知道是因為你大哥倒倉後嗓子不行了,你們孟家是梨園大家,自然想着傳下去,可你明明不适合學戲……”

孟月泠看向她,答案昭然若揭,他沒得選。

佩芷解釋道:“我只是覺得你父親不應該強逼你,有人天生愛笑,便有人天生不愛笑。我看過《梨園原》,不善于做表情的叫‘整臉子’,不能吃戲飯的。”

這也是她對他的第一印象。

孟月泠說:“他沒辦法。”

他說這番話并非理解孟桂侬,更別說原諒,只是他長大成人之後心智開闊了,便知道了孟桂侬一系列行為的原因,僅此而已。

佩芷問他:“那你在臺上怎麽笑出來的呢?”

把一個不愛笑的人放到臺上讓他笑,實在是為難人,佩芷不信他能轉變得那麽快,可如今他在臺上的一颦一笑都是靈動的,佩芷至今記得他掩嘴笑的模樣,美得刻在了她的腦海裏。

孟月泠冷聲告訴她沒什麽意外的答案:“打出來的。”

佩芷立馬噤聲,自覺失言。

她以為他說的打是被師父俞芳君打出來的,實則不是。

俞芳君打過所有的徒弟,唯獨沒怎麽打過孟月泠,起先是沒敢打,畢竟是孟桂侬最後的念想,打壞了就徹底完了。後來則是不用打了,他開竅了,學東西永遠是最快的、最好的,沒有挨打的理由。

這竅還是他親爹孟桂侬給開的。

俞芳君曾把他領回去過一次,跟孟桂侬說:“這孩子我教不了,瞧見饽饽都不樂,你讓他上臺冰着個臉給座兒們看啊?”

俞芳君走後,孟桂侬拿出了之前教孟丹靈時用來數拍子的戒方,坐在那兒讓他站好,站好了笑給孟桂侬看。

他不笑,孟桂侬立馬用戒方抽了他一耳刮子,一側臉頰立馬泛起了紅,火辣辣地疼。

他一直不笑,孟桂侬便左右開弓,把他兩邊臉蛋都打得通紅,他起先忍着疼,後來忍不住了,便一邊哭一邊受着,更笑不出來了。

柳書丹在外面還沒回來,孟丹靈跪在孟桂侬腳邊求情,求情也沒用,孟桂侬把他們倆一起抽。

後來孟丹靈也被打得胳膊上都是紅印子,他的臉已經疼得沒知覺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疼死了。

可他不想死,他還有娘,他便開始笑。

沒想到孟桂侬又一記更狠的打在他臉上,他當時徹底崩潰了,攥着大哥的手朝孟桂侬嚷道:“我笑了……爹,我笑了……”

孟桂侬厲聲道:“你那叫笑?笑得比哭還難看,座兒們都得被你給吓跑!”

孟桂侬的要求不僅是讓他笑,還要笑得好看。

那天他疼暈了過去,恍惚中聽見柳書丹哭着跟孟桂侬争吵的聲音,他則在恍惚中似乎回到了上次娘給買糖葫蘆的光景。

柳書丹見他舔着舔着糖葫蘆就笑了,蹲下跟他說:“我們小逢只是不愛笑,但笑起來可是好看呢。”

他問柳書丹:“娘還會給我買糖葫蘆嗎?”

孟桂侬一輩子沒吃過甜的,學戲本就命苦,倒是苦到了底。孟丹靈也跟着不吃,家裏就沒見過甜的東西。

柳書丹答應他:“當然會,小逢好好讀書,想吃什麽都可以。”

他似乎沒再笑了,但他知道,自己是開心的,很開心。

他甚至說:“我會好好讀書,将來給爹寫戲綱,編好多好多新戲本子……”

那頓飯的最後吃得有些沉默。

佩芷頻頻偷瞟對面的孟月泠,他像沒看到一樣,似乎在走神,尋不到回來的路了。

二人出了包廂走下樓梯,剛到樓下大堂就瞧見門口站着一群人正在寒暄道別。佩芷一眼就看到打扮得時髦吸睛的秦眠香,還有那些一看就是商賈政客的人,正圍着個中年男人。

她立刻抓住孟月泠的手腕,跟他一起躲在了柱子後面。

孟月泠不解:“怎麽了?”

她攥着他的手還沒松開,扒着柱子看向門口,小聲說道:“噓,他們在門口。”

孟月泠自然也看到了,他只是覺得沒必要躲,但又懶得說什麽,便看她動作:“那怎麽辦?”

她四周望了望,扭頭認真地跟他說:“我們從後門出去,你跟緊我,一定要快。”

孟月泠略微蹙眉:“其實……”

沒等他把話說完,她已經找準了時機,拽着他就奔着後門跑過去,他們一直跑,直到跑到路邊才停下。

她用一只手提着手袋和他的風衣,另一只手撫着胸前喘粗氣:“這些飯店的後門我最熟了,小時候我跟我二哥還有我表姐他們偷跑出去玩,每次碰上我爸爸或者我舅舅,我們都是從後門出去的,防止碰到他們。”

孟月泠看起來平靜得多,還是把剛剛那句話說完:“其實沒必要跑。”

佩芷說:“有必要,省了不少麻煩呢,讓那個韓先生看到你,總歸還是不大好。”

孟月泠想到她剛剛還說要護着他,現在見了韓壽亭就開始跑了,說道:“你不是說不怕他。”

這麽一說,佩芷也覺得有些狼狽,解釋道:“強龍難壓地頭蛇嘛,到了天津地面上,我肯定不怕他……”

她的手臂向下耷拉,男人的風衣本來就長,衣尾蹭在了地上。孟月泠趕緊接過了風衣,拎開來抖了兩下。

佩芷會錯意,以為他要幫自己披上,默默轉了身子湊了過去。他是愣了兩秒的,幫她披衣服的舉動太親昵,他自然不做。佩芷見衣裳還沒落在自己身上,疑惑地扭頭看他——

那大抵是目前為止二人離得最近的一剎那。

也僅僅是一剎那,孟月泠立刻把風衣按在了她身上,挪開了目光,先走一步。

佩芷尚且沒覺得什麽,小跑跟上了他,他們漫步在外灘馬路,佩芷不再覺得冷,反而認為晚風混雜着江風很是和煦,空氣中泛着股潮濕的柔意。

佩芷語氣輕快地說:“你剛剛為什麽不讓我結賬呀?這沒什麽的,和朋友在外面吃飯,都是我來結的。”

尤其是和周綠萼那些伶人,像是無形中默認由出身好的佩芷請客。

孟月泠說:“你千裏迢迢來捧我的場,理應當請你吃飯。”

佩芷說:“這算什麽捧你的場,我坐的是池座兒,不值幾個錢。”

這還是她從票販子手裏買來的,樓下的坐席賣出了包廂的價,也就她肯花這個冤枉錢。丹桂社在外面演出,前三日的票都不好買,她在天津的時候也是趙巧容托人提前拿到的包廂票。

孟月泠自然知道這些,說道:“你明日還來看的話,我幫你安排個包廂。”

佩芷顯然樂意:“可以嗎?我本來打算明天也找票販子買呢,反正我舍得出錢,就算買不到廂座兒票,池座兒票總是不缺罷。”

孟月泠答她:“可以。”

他們走上外白渡橋,月色下滿目波光粼粼,佩芷顯然心情不錯,又是扒在橋邊向下望,又是邊走邊轉個圈,孟月泠不理會她,安靜走腳下的路。

她只是覺得此刻很是安逸,雖然他總是沉默寡言,但和他走在一起總是很舒服。

佩芷忽然想起了什麽,湊近問他:“我剛剛跟戲院管事自稱石,可你怎麽知道是我的?不會是你真的認識什麽石小姐罷!”

他自然不認識什麽石小姐,可他确實知道石川是她的筆名。

當初傅棠給他看《津門戲報》上的那篇戲評,對于整出戲指出的一些問題倒是都和他不謀而合,那時只覺得此人頗有學識見地,難免有些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但傅棠也沒告訴他那就是姜佩芷。

後來佩芷幫他改戲詞,說了那些話,才讓他将她和報紙上的石川聯系起來,也并不足夠确定。

今日聽到來人自稱“石小姐”的瞬間,他隐約有些預料,沒成想真的會是她。

他默默離她遠些,不答反問:“你怎麽來上海了?”

姜仲昀到南京公幹,她何以至于跟着來。

佩芷說:“自然是想你了呀。”

孟月泠慢了半步,她則快了半步,扭頭看向他,快速接道:“想看你的戲。”

他卻在心中松了一口氣。

到了禮查飯店門口,佩芷問他:“那明天白天我還能見到你嗎?”

全國追着他看他的戲的人不是沒有,孟月泠卻總覺得她不太一樣,難以拒絕她,但他确實不想和她糾纏太多。

他說:“明天再說。”

她這一路臉上都是愉悅的,這愉悅卻在最後分別的時候有些崩塌,孟月泠看出來了。

可她還是對着他笑了笑,把身上披着的衣服還給他:“再見,孟老板。”

孟月泠接過,回道:“再見,姜小姐。”

他看着她走進飯店,身影很快就消失了,孟月泠打算離開。

姜仲昀從不遠處停着的一輛車旁走了出來,手裏拎着件女士的外套,顯然是要出來找佩芷的。

他把孟月泠叫住:“孟老板,方便聊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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