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苗鶴川本來是去超市采買年貨,但他從超市出來以後,在路過某個十字路口時,突然感覺腦袋一陣鈍痛,緊接着失去了意識。

整個人像是被扔進了冰冷刺骨的海水裏,手腳去灌了鉛一般沉重,身體控制不住的下墜。耳邊的聲音仿佛被打了馬賽克,模模糊糊,聽不清楚。

忽然間,苗鶴川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模糊的意識被這股血腥味劃開了一條口子,随着血腥味的加重,苗鶴川感覺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清醒。

耳邊的聲音也終于是變得真切,苗鶴川後腦依舊疼得厲害,他費力地睜開眼,卻是看見了跪在地上,渾身是血的燕遠照。

地上不知道是用什麽畫的陣法依舊在發着光,燕遠照跪在符陣的正中心,在和苗鶴川四目相對的那一刻,緩緩朝人伸出了手,“嗬……鶴川……”

燕遠照的脖頸上有一條很深的血痕,深可見骨。說話時喉嚨和漏風了似的,聲音幾乎都是氣聲,“好好……活……下……”去。

最後一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易奚的手就抓住了燕遠照的天靈蓋。

緊接着原本就發着紅光的符陣在那一瞬間迸發出了一道暗紅色的光柱,苗鶴川只看見燕遠照的身體抽搐了一下。然後整個人倒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而燕遠照手指的方向,還是朝着苗鶴川的。

“遠照!”苗鶴川目眦盡裂,張大了嘴,滿臉寫着不敢相信。

他想沖到燕遠照面前,但手腳都被麻繩給綁住,根本動彈不得。

“易奚!你這瘋子到底想做什麽!”苗鶴川大吼道:“你放開他!有什麽沖着我來啊!”

兩滴淚順着臉頰落下,苗鶴川終于是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我想做什麽,不是很明顯嗎?”或許是因為達成了目标,易奚此刻心情愉快,也有耐心回答苗鶴川的問題,“苗鶴川,你說為什麽命運這麽不公平呢?”

“為什麽我從出生開始就是窮人,為什麽我從出生開始,就要住在那環境艱苦的大山裏。而他的起點卻是我窮盡一生也無法達到的終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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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奚說着,臉上的表情逐漸扭曲,“你知道這麽多年我是怎麽活過來的嗎?我去垃圾桶裏撿別人不要的衣服,甚至為了不被餓死,和狗搶東西吃……這麽難的日子,我都撐過來了。我本來想着,讀書可以改變命運,只要我努力,我一定可以走出這座大山,逃離這個地方。”

後腦的鈍痛一陣陣襲來,苗鶴川忍着疼說:“你做到了……”

“是啊,我做到了。”易奚笑了笑,剛巧這時外面一道閃電劃過,将他猙獰的表情照亮,“可那又怎麽樣?離開了那座大山,我依舊過的豬狗不如。”

他因為沒有錢,所以只能穿着洗的發白的衣服,用着破破爛爛,早已被淘汰的老年機。

還要時不時忍受一些同學難堪的嘲笑。

本來,他不覺得這些有什麽,畢竟這麽多年他都撐過來了。

直到他看到了燕遠照,看到了和他人生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燕遠照像是個太陽,他自信爽朗,偶爾有些小壞,但善良和教養都被刻在了骨子裏。

常年生活在陰暗裏的人,在被太陽照射到的那一刻,并不會覺得溫暖,而是會覺得陽光刺眼。

名為嫉妒的種子在某一刻埋進了易奚的心底,并且極速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大樹。

時間越久,他就越嫉妒燕遠照。

“瘋子……”苗鶴川氣得肝疼,咬牙切齒了半天只能擠出這麽兩個字。

“瘋子又怎麽樣?至少現在,我終于擺脫了我原本的命運。”易奚看了眼躺在地上的燕遠照,說:“從現在開始,世界上就沒有易奚了。”

話音剛落,苗鶴川就聽到了「咚」的一聲悶響。

“時間到了。”易奚仰起頭,發出了一陣刺耳的笑聲。

下一刻,他抓起燕遠照的身體,手在人天靈蓋的位置用力一抓,将一個黃色的小光團抓了出來,塞進了一個小玻璃瓶裏。

而後,一團黑色的霧氣從易奚的手掌緩緩流出,悉數進了燕遠照的身體。

不管苗鶴川怎麽哭喊,這個過程都沒有停止。

在這段記憶的最後,苗鶴川只記得易奚的身體像是被抽幹了一樣,癱軟在地上,而地上的燕遠照卻是緩慢起身,露出了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容。

……

“事情就是這樣。”苗鶴川說到這閉上了眼睛往後一躺,仿佛被抽幹了力氣,“易奚當着我面殺了遠照,還搶了他的身體,最後用遠照的身份活了下來。”

而易奚這個名字,居然變成了他因車禍慘死的好友。

“真可笑啊,所有人都記得燕遠照,但所有人,也都不記得燕遠照。”

他們記住的,是燕遠照這個名字,而不是燕遠照這個人。

苗鶴川忍不住露出了個苦笑,他擡手捂着臉,說:“後來易奚不知道因為什麽和燕叔叔吵了一架,直接出了國……我想找機會報仇,可我連他在哪都不知道。”

直到前段時間他終于打聽到了易奚的消息,這也是苗鶴川會出現在那家公司的原因。

喻清聽完這個故事後,心情十分複雜。他并不懷疑苗鶴川說的這些話的真實性。

所以直接擡手打開了生死薄,看到了易奚變成黑色的名字,以及燕遠照半金半黑的名字。

燕遠照的命格,被動過。

過了好半晌,喻清才又沙啞着嗓子開了口,“我會還你和燕遠照一個公道的。”

不管是奪舍還是命格被改,都已經打亂了輪回的秩序。

冥主不在,他作為鬼王不能不管。

此時此刻,喻清倒是明白了元姝把這爛攤子交給他的意義。

“謝謝……”苗鶴川剛說完,身上的黑霧又一次開始翻湧,他忍不住發出了聲痛呼。

反噬這種東西,只會一次比一次厲害。估計過不了多久,喻清就會在冥界看到苗鶴川了。

他嘆了口氣,擡手替苗鶴川将那團黑霧壓了下去,說:“就算是想報仇,又何必用這種方法呢?”

引陰氣入體,将自己變得不人不鬼,所經歷的折磨比死亡更痛苦。

“易奚他身邊,有道士護着。”苗鶴川說:“我不知道易奚做了什麽,從一年前開始,我的身體就變得不太對勁……”

他開始害怕陽光,甚至和人世出現了某種看不見的阻隔。

苗鶴川怕自己還來不及給燕遠照報仇就要離開人世,逼不得已,才選了這種方法。

“這幾日你好好呆在這不要亂走。”喻清掏出了張符遞給苗鶴川,語氣嚴肅:“剩下的事情交給我。”

苗鶴川也知道自己現在自身難保,根本幫不上忙,只能點頭答應,“謝謝。”

他這輩子,唯一的執念也就只剩下給燕遠照報仇了。

只要能報仇,讓他做什麽都可以。

——

離開居民樓以後,喻清感覺自己的心裏還是悶悶的,始終堵得慌。

人間怨氣四溢,确實會催化人心裏各種各樣的惡念。但喻清怎麽也沒想到,惡念滋長,居然會造就出這樣的結果。

有些時候,活着的比死了的還可怕。

喻清正想着,嘴上突然被抵了個東西,他下意識張嘴,嘗到了些酸酸甜甜的味道。

低頭一看,居然是串糖葫蘆。

“我已經是個成熟的鬼王了,別老給我這種小孩子喜歡的東西。”喻清嘴上這麽說着,但吃糖葫蘆的動作倒是沒停下。

穆遠之拉着喻清坐在了一旁樹下的長椅上,緩聲說:“誰說成熟的鬼王不能吃糖葫蘆了?大人也有做回小孩子的權利。”

糖果從來都不是小孩的專利。

糖葫蘆也不是。

“你是不是覺得我挺沒用的?”喻清咬了一顆山楂球,含糊道:“鬼王應該更冷酷無情一些才對,而且我也看過了這麽多生死……”

“看慣生死不代表習慣生死。”穆遠之打斷了喻清的話,認真道:“喻清,理性固然重要,但不代表就要抛棄感性。”

會覺得悲傷是因為他明善惡知是非,而不是因為同情心泛濫。

“穆遠之……”喻清咬到了一顆特別酸的山楂球,被酸得臉色一變,“你是在安慰我嗎?”

“不是……”穆遠之說:“我是再告訴你,你沒錯。”

馬克思主義宣揚這麽多年,人類早就不相信所謂因果報應。可因果報應,卻從未曾缺席。

天邊陽光正好,世界在陽光的照耀下,像一幅色彩鮮明的畫。

“穆遠之……”喻清咬掉最後一顆山楂球,朝穆遠之露出了一個笑,“謝謝你的糖葫蘆。”

他突然覺得,穆遠之一點也不欠揍了。

——

喻清他們到醫院的時候,易奚果然不見了蹤影。

“跑的還挺快。”喻清看着空蕩蕩的房間,有那麽些不爽,“虧我之前還覺得他是個好人。”

居然全都是裝出來的。

他搶奪了燕遠照的身體,占了燕遠照的身份,要付出的代價就是這輩子都只能按照燕遠照的性格活下去。

這輩子,都只能活在「燕遠照」這個名字之下。

“所以他在被潑了咖啡以後,明明生氣也只能憋着,和小朋友做游戲的時候,明明很煩也只能忍着。”

喻清搖了搖頭,只覺得可悲。

“去他家看看吧。”穆遠之說:“他家裏,或許有不少東西。”

在穆遠之的記憶中,奪舍所要付出的代價遠不止于此。所以他家裏肯定還有些別的東西。

穆遠之想到這,眯了眯眼,“喻清,你還記得他那個裝着頭發的小玻璃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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