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魚目?珍珠?

流芳睡到了中午才醒,那時我正和昭月一起吃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我戳着碗裏的青菜,閉眼催眠自己回憶燒雞的香味。

“走吧!”

我聽見流芳的聲音,她換上了昨日新買的一件玫紅色裙子,頭上只帶了一只釵子,沒有耳環,沒有項鏈,沒有畫嬌豔的胭脂。

“你今天怎麽這樣素淨?”昭月問道。

她沒有回答,徑直走出去。

我和昭月跟在她身後,以為她要回去,結果她又朝村子的方向去了。

“不是說回去嗎?”昭月在她身後大喊,想将她叫回來。

“我要去報恩啊。”她沖我們招手。

她怎麽醉後說的話也記得,昭月一邊和我朝她那裏走,一邊吐槽道:“真是個善變的人,我們狐貍本來就夠善變的了,沒想到天外有天。”

徑直去了慧娘的住處,門開着,有一個四歲左右的兒童在門口玩。

流芳走到門前探頭探腦不敢進去,我敲了敲那扇大開着的木門,一會兒,有人走出來,是一個男子,他穿戴整齊,看樣子正準備出去。

“慧娘……是住在這兒嗎?”流芳問着向房中張望。

他見我們都是女子,昭月站在院外,便警惕地問道:“你們昨日不是來過了嗎?你們到底是什麽人?找我妻子有什麽事?”

“這事得見到她才能說。”

“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你們和我說也是一樣的。”

“這如何能一樣?她是個人,才不是什麽雞狗。”流芳圓目怒睜,掄起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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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月見狀,忙從院外走進來,“這位大哥,別生氣,我們只是慧娘的親戚,自她婚後便沒見過她,途經此地,只想看看她。”

“我怎麽不知道我妻子還有這樣的親戚。”

“是極遠房的親戚,你不知道,她未提起,也是再正常不過,我們只想和她打聲招呼便離去了。”昭月說着從袖子裏掏出些銀兩。

難道夫妻之間的關心也可用金錢買斷嗎?反正我眼睜睜地看着那男子看到錢一副喜不自勝的樣子,低頭将銀兩極仔細地放進胸前,然後擡起頭,不耐煩地說:“她就在河邊洗衣服,你們去河邊找找,這個婆娘一天到晚洗個衣服磨磨蹭蹭,孩子也不帶去。”

“你信不信我扇你。”流芳拉開我沖到他面前。

他一副油鍋裏炸過八百遍的生動表情,“這位娘子,別以為我看不穿你欲擒故縱的把戲。雖然你生得不錯,可畢竟是我妻子的遠方親戚,請你自重點。”

然後推開流芳,走出院子,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喊了句:“你們去河邊,把這孩子也帶着,交給他母親。”

他那種油滑的市井調屬實将我們三人都震驚在原地,一路上見識了臉皮厚的人,現在又開始要見識沒臉皮的人了麽?

“你聽見他說什麽了嗎?”昭月裝腔作勢地學他的樣子,“請你,自重點。”

“我剛才不扇他只有一個原因,我怕手上沾了油,不好洗掉。”流芳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在一旁哈哈大笑,平凡的生活裏遇見這樣的人,實在是一件無言以對的尴尬趣事,哪天我寫戲文唱本也要安排這樣的笑果,準讓臺下歡笑聲一片。

昭月一路抱着小豹子,一手牽着那小孩。

“你就不能把它放下來?”流芳說道。

“它不聽我的,放下來就跑。我放下來給你看看。”昭月辯解道。

他将小豹子放下來,它果然聞聞嗅嗅,總被草啊樹啊吸引目光,一不留神它就跑得讓人看不見。

昭月也不管它,看得我很是心急,生怕它跑得沒影兒,又被人捉了去。

“回來啊,你往哪邊去?”我着急發出的聲音帶了些威嚴。

小豹子從草叢裏鑽出來,立着耳朵看了看我,跑到了我跟前。

“它怎麽對着你就像只乖乖狗呢?”昭月在一旁說的話讓我很是受用。

這樣的上午,天氣晴朗,放眼望去,河邊洗衣的皆是女子,她們手上皆拿着一根棒槌,不停地敲打衣服。

“娘,娘!”那孩子看見了他在河邊辛苦洗衣服的娘親,掙脫昭月的手向河邊跑去,他倒是個乖孩子,一路上乖乖的。

河邊有個女子聽到了聲響,擡頭朝這邊望過來,流芳突然拉住我的手臂往我身後躲。

“你看看她臉上可有哭痕?”她在我背後悄悄道。

隔着那麽遠,我實在看不清。

“你看看她手臂上可有淤青?看看她嘴角是垂着還是上揚?看看她現在笑了嗎?”

她在我身後甩來一通問號,我轉過身,握住她肩膀,“你自己看,你可是來報恩的?”

她點點頭,目光越過我膽怯地向遠處看,我此時也轉過去,想看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長什麽樣。

在我看來,她并不美麗,甚至有些普通,我看見她彎下腰将孩子抱起來,手臂堅實有力,鬓角有發絲垂下來,再走近些,她低頭對孩子笑,眼角有絲絲細紋,嘴角上揚,竟有種生動的美。

不知道她們說了什麽,那孩子伸手向我們指過來,她擡頭望向我們,笑着走過來。

“請問小姐公子是什麽人?是否将我認錯了,我不記得有你們這般的遠方親戚呀。”她的語調軟軟的,又為她添了些許甜美。

“我……”我一時沒想好說辭,轉頭看看流芳,她不知什麽時候住了腳步,沒有走過來,一張臉上布滿胭脂粉色。

昭月及時補救道:“這樣一看臉倒面生了,我們家中的親戚也喚慧娘,據說也嫁到這附近,我們從這兒經過,便想着來看看。”

“原來如此,這樣倒也是緣分,如果不嫌棄的話,我想請三位到家中坐坐。”

昭月回頭沖流芳喊道:“你還不過來?”

接着又換上一副抱歉的面容道,“舍妹就是這樣,見到生人害羞,請你諒解。”

她笑了笑沒有說話,沖流芳擺了擺手,流芳見狀更是轉過身去背對着,她這樣一副別扭的情狀實在令我費解。

跟着慧娘回到她家中,她拿出四盞小碗,做工看起來十分粗糙,她用清水仔細洗了洗,又從井中打水倒入碗裏,一一擺好。

“想來三位路上走得口渴了,我家中實在簡陋。但這井水還算甘甜,請三位潤潤口吧。”她說完做了請的手勢,然後将孩子喚過來喝水。

流芳的臉依舊通紅,舉起碗一鼓作氣喝了下去,許是喝得急了,打嗝打得停不下來,慧娘見狀,又從壺裏倒了些清水給她,笑道:“這位小娘子,慢慢喝,我家雖說沒什麽好東西,可這清甜的井水倒是可以管夠的。”

我盯着流芳的臉不禁猜想,難道她半路上趁我不注意偷抹了胭脂?

怎地臉上如此紅撲撲的,想着便上了手去摸她的臉頰,伸到她臉邊,她狠狠打了過來,「啪」的一聲格外響亮,将我的手打出了一個大紅印子。

“哎喲,你怎麽下手這麽狠?”我叫道。

“你突然伸手到我臉上幹嘛?”她說話時低垂眼睛,像怕什麽似的不敢擡頭。

“你的臉這樣紅,我摸摸看是胭脂還是發燙。”我的語氣帶了一點委屈。

慧娘在一旁撲哧笑出來,“你們的感情真好,真羨慕你們。”

“才不好呢!”流芳說完像是反應過來,又找補了句,“就……一般般吧。”

流芳這等上不了臺面的家夥,今日不知是不是吃了耗子藥,也可能是昨天的酒勁現在才發作。總之今天一天她都怪的很,我大人不計小人過,不願搭理她。

昭月輕咳了一聲,緩緩步入正題,“家中的妹妹和你同名,實在是天大的緣分,慧娘,今日我們也算投緣,請恕我冒昧,你的生活,過得可好?”

我原本以為他會成熟些,拐些彎來探她,沒想到啊。沒想到,我沒想到有一日我會高估昭月,恕我冒昧?确實挺冒昧。

慧娘看着昭月,突然爽朗地笑起來,舉起碗将水一飲而盡,然後道:“談不上好,但應該不差。”

“什麽叫應該不差?他待你好麽?”流芳說道,語氣裏充滿擔憂和急躁。

“我丈夫就是天底下最普通的男子,成親之前,他日日到我家中去,語氣和善,充滿耐心,成親之後,他便做回了自己,毫無耐心,不顧家庭瑣事。

談不上好壞,你看看我周圍的女子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小娘子,等你成親之後,你就明白了,不必對男人有太大的期待。”

“什麽意思?昭月以後成親了也會變個面目麽?”流芳道。

“好好的你扯我做什麽?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從來都是做自己,哪有什麽別的面目!”昭月說道。

流芳沒有理他,反而握住了慧娘的手,“慧娘,你只需告訴我,你在這裏可後悔?”

流芳的一雙眼像要冒出火來,我坐在她身邊只覺得那眼光炙熱,慧娘将自己的手抽了出來,道:“世界上哪有什麽後悔藥?後悔也沒用。”

“那你是後悔了?”

“後悔,日日都在後悔,後悔自己一意孤行和識人不清,可是這又能怎樣呢?你看,我的孩子都這麽大了。”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走。”流芳脫口而出。

慧娘聽了立刻站起身來,“你們三人到底是誰?又是遠房親戚又是問我後不後悔,現在拍花子竟這麽明目張膽麽?我好心邀你們來家中坐坐,你們到底什麽來頭?”

那孩子本來坐在他母親身邊,他母親這麽一通帶着怒氣的話語似乎也将他吓了一跳,他瑟縮地躲在他母親腿邊,拽着她的衣角。

“你可還記得,你種下的那朵牡丹花?”

“什麽?”

“我本不想坦白,如今……我便是那牡丹花所變,歷盡辛苦修為人形來尋你報恩,你可有什麽願望?”

慧娘還未待流芳說完便操起了門後的掃帚,邊敲打我們三人出去邊大罵道:“如今的騙子真是花樣百出了,也不看看我們家像是有錢的嗎?什麽牡丹花所變,我還說我是百花仙子托生呢,我是沒讀過書,怎麽?看起來這麽好騙嗎?真是離譜!你們這麽騙人遲早有天要被人打死。”

她的胳膊十分有力,我還沒意識到局面會如此發展,已經被她拎住領子扔出了門外。然後「砰」的一聲關上了門,留我們三人在門口面面相觑。

“流芳,你到底認沒認錯人?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她真的救過你?”昭月一臉無語,他這種上仙何時受過這種窩囊氣。

流芳沒有說話,頭深深地垂下去,臉從紅轉白,輕輕地靠在我肩上,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昭月的嘴依舊停不下來,“我看別人說的真對,這女子啊,成親之前都是珍珠,成了親之後,就變成魚目了。不管一個女子多美,成親之後就完蛋了。”

我聽完剛想反駁他,成親又不是什麽至關重要的大事,憑什麽由它來決定女子,誰知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盆水從頭到腳将昭月澆了個透心涼,然後傳來一聲輕蔑的話,“放屁。”

慧娘實在有趣,我笑着對昭月說,“昭月,我看這将是你必修的一課,名為,別惹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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