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采梅止渴

她也知道我沒有睡去,開口說道:“聽到她說你死了的那一刻,好像時間被拉長了,那瞬間,我想了很多。”

“想了什麽?”我側過身子凝視她。

她的面龐一半隐在黑暗裏,閉着眼,睫毛輕輕翕動,她沒有說話,只靜靜地流下淚來,我不由自主地上去吻她,她的淚很灼熱,我的嘴唇如是說。

我輕輕拆掉她的發簪,任她一頭烏黑灑落在木床上,她的鎖骨生得極美,皮膚在月光下顯得十分通透,聖潔地讓人不忍去觸碰。

她坐起來,眼淚順着潔白的頸流下來,如同一顆從雲端降落的雨滴,輕輕落在她的鎖骨上,那雨滴路過山峰,路過平原草地,又路過我的唇,流進了我心裏。

愛一個人,患得患失是很正常的,變得卑微也很正常,我那樣對自己說,尤其是當你愛的是這樣一個人。

“答應我,永遠記得我。”聖女的聲音從雲端飄來,我如同世間最虔誠的信徒進行炙熱的朝拜。

我覺得我的嘴唇燒得很,迫切地想尋找一處冰涼,我擡眼看她,她一雙眸子正在看我,眼神如詩如畫,絢麗得我無法忘記,我的目光又落在她唇上,她的唇很紅,像極了夏天在井水裏冰過的梅子,讓我迫切地想摘一顆來吃。

仿佛夏日般的焦熱……

她用自身的綠蔭為我帶來清涼。

……

我躺在她懷裏,背緊緊貼着她,将她的手臂抱在懷裏,把她的頭發纏在她的手指上玩,纏一圈,松下來,再纏上。

“你想了什麽?那一刻。”我問道。

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有些許的嘶啞:“只想到你戴着那只綠步搖,笑得很燦爛的樣子。”

“若……若我死了……”我沒有說下去。

“你為什麽不吹哨搖鈴叫那天上的神仙來救你?”她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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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過去看她的眼:“這是我們的事,與他人無關,若我是為你而死,我心甘情願死上千千萬萬次。”

她湊過來,這次,嘴唇滾燙的不是我,是她。

“白青,要記得我。”她吻下來的時候,在我耳邊說。

我的手放在她腰上,她的頭發涼涼的,被風吹起落在我身上、臉上,我想我會一直記着那種感覺。

早上的時候,我閉着眼睛摸了摸,身邊的床是空的,原本我是微笑着的,那笑容即刻僵硬在臉上,睜眼的同時已經翻身下床,我怕,怕昨夜只是我的夢。

我走出門,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好,腰帶滑落在地上,頭發散着,我光着腳走到門外,她正在門口練劍法,我終于舒了口氣,倚在門框上看她。

她的頭發高高束起,似是束起了她昨夜散落一床的柔情蜜意,目光如炬,緊盯着劍尖,終于看見門旁的我,那束光才柔和下來。

“怎麽醒了?”她将劍背在身後走向我。

“我們今天去哪裏?”我也走向她。

她目光落在我肩上,輕輕把滑落的衣服拉起,道:“今天,你在這兒等我,我要去進城一趟。”

“進城?為什麽要冒險前去?一走了之便是。”

她搖了搖頭,道:“相府沒了大小姐,可以對外說是病死、摔死、掉湖裏淹死,怎麽死都行,可沒了為他辦事的蛇女,他一定會再培養另一個。我身陷囹圄,深知在泥裏打滾的滋味和他手段的殘忍,不該再牽扯他人進來。”

“可是那和我們有什麽關系?”我問道,音量提高。

我不再聽她說什麽,轉身回屋快速穿好衣服,道:“我和你一起,休想離開我半步。”

這一次,她罕見地沒有拒絕我,微微笑了笑,說道:“好。”

她笑着,我卻并不感到心安。

臨走時,我又仔細看了看這座小木屋,想到昨夜,有點舍不得離開。

“怎麽?你還是在這兒等我吧,這裏很安全,他們找不到的。”

“不,我和你一起,不管是生是死。”我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伸展開,與我十指緊扣。

無極山在長豐城的城外,城外雖人煙稀少,卻也有些小商販在城門口不遠處支起了攤子賣東西,算不上很多,但遠看過去也密密集集的一片。

“先去吃點東西。”她拉着我到一個熱氣騰騰的小攤前坐下。

我四處看了看,心裏一喜,對她說:“在這兒等我。”

我其實是看見了一個賣桂花糕的攤子,真是太巧了,城外買桂花糕的人不多。

可是那小攤上擺着的桂花糕好看極了,靠近之後還有股醉人的桂花香氣,我一邊排隊,一邊狂流口水。

我拿着桂花糕興致勃勃地跑回去,卻看見我們吃面的面攤旁沒有了她的身影,我心裏又是熟悉的一震,跑了過去揪住攤主的衣服,問道:“大娘,剛才在這兒吃東西的姑娘去哪兒了?”

那大娘一臉震驚還未回答我,她的聲音便從身後傳來:“我在這兒!”

我回頭看她,眼睛裏竟充滿了淚,患得患失久了,也許會得心疾。

“我吃飽了,順便去旁邊買了兩件男裝,等會兒我們去換上,怎麽了?”

我看着她,一言不發,她說話說一半察覺到我的不對勁。

“下次離開之前,要跟我說一聲,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她笑起來,眼睛如昨夜的彎彎月:“好,你剛才不是去買桂花糕了麽。”

我将手裏的桂花糕遞給她,坐下來,她也坐下來,我将她的一只手拿起放在我腿上,才安心地繼續吃我剩下的半碗面。

“我們等會兒就直接這樣進去麽?”我邊換男裝邊問她。

她穿好衣服從樹後走出來,活脫脫一個風流倜傥的公子哥形象,城外攤子上買來的衣服禁不得細看,陣腳功夫、布料質地都差她平時穿的衣服一大截,可是從來都不是衣服穿人。

而是人穿衣服,所以,不管她身穿什麽,就算是身披棉被、麻布,都有她獨特的風姿。

“對,長豐城出城難進城易,我們只需混在百姓中便可。”

我跟着她一前一後進了城,剛進城便迎面而來一隊人馬,我們混在一旁的人群裏,聽見有人說道:“聽說了嗎?昨夜相府失火了,據說将那花容月貌的相府大小姐給燒死了,真是可惜啊,前些日子還聽說她就要成親了呢,真是,哎?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

果真如她所料。

有人應和道:“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對對,就是這個。”

“丞相膝下就這麽一個女兒,估計要心痛死了。”

我再聽不下去,拉起她走到一邊。

她的臉上什麽也沒寫,淡淡說道:“我昨天說要夜裏将東西交到袁北望手裏,不過是一句試探,他們今日便放風說我死于火災,想必官府附近已被包圍,這正是我想要的。”

她說起來,仿佛在談論別人的事。

“你沒事吧?”我又在問廢話,怎麽可能沒事?

她還是搖了搖頭道:“沒事,走,去城西找晏大人。”

“晏大人?”

“他是皇帝身邊有名的谏臣,幾日之前我截斷了他來長豐的消息,将他安頓在城西一處隐蔽的地方,他是我父親的死對頭。

而且他并不知道蛇女和趙相的關系,我在城外攔住他,并以蛇女的身份承諾他為他提供趙相的犯罪證據。”

原來,原來她一直有所籌謀,并非是我想得那樣。

“所以你昨天故意說起袁北望,是為了,調虎離山?”

“是……”

我們倆快速地穿行在人群中,城西,說起來,我還沒将長豐城好好逛過。

城中人很多,到處一片喜氣洋洋的樣子,相府的大小姐死了又如何,在人間,任何人的死,最終都只是一樁茶餘飯後的談資。

更何況是那傳聞裏于深閨中養尊處優的千金大小姐呢,人們頂多嘆一句生命易逝。

若是人們知道蛇女也會離開長豐,那會如何?利益關己,才不會被高高挂起。

很快,便到了一處巷子前,長豐城的巷子很多,纏纏繞繞,彎彎轉轉,極似我眼中的人間。

她帶着我在巷子裏轉來轉去,城西果然少士兵,我們停在了一處木門前,她上前敲了三下,停頓了一會兒,又敲了三下,門吱呀一聲開了,開門的竟是,祁風。

“你怎麽在這兒?你不是帶着秀珠出城了嗎?”我詫異道。

她左右看看,說道:“進去再說。”

原來這裏是她做蛇女時的秘密據點,除了從小跟着她的幾個暗衛之外,并無人知曉,她一早便和祁風交代。

無論發生什麽事,盡可以到城西這所宅子裏來,這裏雖在長豐城內,但遠比外面安全。

我走進宅子,院子雖小,卻五髒俱全,秀珠從屋內看見我,連忙跑出來擁抱我,她這個愛哭鬼,又哭哭啼啼地說道:“對不起,白青,是我錯怪了你,不是祁風後來跟我說,我還不敢相信。”

我笑道:“你安全就好。”

她松開我又撲到她表姐懷裏去,我一邊笑着一邊将她拉過來,道:“有什麽吃的麽?我餓了。”接着沖幼寧使了一個眼神,她只無奈地笑笑。

我随秀珠進了屋,幼寧則敲了敲旁邊一間屋子的門,走了進去,願事情會好好結束,我看着她的身影想着。

大約半個時辰後,她推開門走出來,随她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個精瘦的老者,這便是她說的晏清吧。

他拱手沖幼寧說道:“早就聽聞長豐有個女俠,專懲奸惡,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她沒有什麽表情,拱手回道:“願此事有個善終。”

“此事交予我,自是可以放心。”

“那就好……”

她說完便過來牽我的手,我想那谏臣并不知道這其中的個人掙紮與苦楚,他只當是神奇的江湖女俠為朝堂清理門戶。

當然,那時候的我也不知道。

這便是趙幼寧與白淩身上最相同的一點,永遠要和血淚吞下苦楚,永不言說,即使是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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