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勿怕夜色黑,黑鳥保平安

“你為什麽平白殺一個與你無幹的人啊?”我扶額問道。

“不平白啊,他本就家境貧寒,妻子馬上生産,連找大夫接生的錢都沒有了,他還來花天酒地,不該殺麽?

我聽聞凡間專供女子閱讀的話本常常告誡她們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可卻他來花天酒地,違反了制度,不該殺麽?不過說起來,确實與我無幹。”她睜着一雙明亮的眼睛道。

“你……你你你,你是什麽人?”酒樓的老鸨走過來。

“我不是人。”晏南說。

“你……倒是能看出來。”她用手裏的汗巾擦了擦額頭,又道:“按你這麽說,他确實有錯,但是人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這……你都不給他改錯的機會哇!”

“他不會改的,當他想好那麽做時,就應該知道這後果。”

“你怎麽知道他不會改?”

“我不僅知道,我還知道倘若他死了之後再投胎也是這副德性。”

“為什麽?你怎麽知道?”

“很難想麽?他畢竟,是個男人啊。反正我就是知道。”

那老鸨險些被她氣得暈過去,後面來了兩個姑娘攙着她,她思忖片刻,吩咐櫃臺取了幾兩銀子,對晏南說:“姑娘,您說的都對,就是以後請您別再來我店裏殺……殺人了,非要殺我也管不着,就是煩請您挪挪腳,人別死我們店裏。”

晏南并沒有接錢,也不說話。

老鸨又道:“我再多給您些錢,再不濟,求求您去對面寶月樓裏吧!”

晏南依舊不為所動,那老鸨聲嘶力竭,險些就要跪下。

“我不要你的錢,你将這人給我收拾幹淨埋了,我以後再不來了,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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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什麽?您盡管吩咐。”

“只是十月二十一日那天,你們不準營業,所有人收拾好東西,四散去吧,別再幹這強買強賣的生意。”

“十月二十一……那不就是三天後……為什麽?”

“那天這裏會有一場火災。”

“您怎麽知道?”

“因為那火就是我放的。”

晏南說完就化作一只黑鳥,将目瞪口呆的我銜了出去,她的原身惹得酒樓裏的男男女女一陣驚呼。

真是一只,愛出風頭的鳥。

我帶着自己難以消化的震驚回了洞,我不知該與她說什麽,也不想說什麽。

次日我醒來,身上鋪滿了葉子,您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的門正殘破地卧在洞口,夜裏的風趁着夜色黑暗便跑進來對我一頓惡作劇。

我氣鼓鼓地抱着門走到晏南的窩,她又在睡覺,我将門放在一邊,蹑手蹑腳走進她的窩将她搖醒,她坐起身,迷蒙着眼看了看我,微微一笑道:“早啊,清姐。”

然後又重重躺倒,那沉重的打呼聲在她躺倒後如約而至。

我知單憑我一個一千多歲的小蛇,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戰勝她的睡意的。于是我滿懷着怨念卧在池塘裏等夜晚到來。

黃昏的太陽很大很黃,像一個肥得流油的鹹鴨蛋黃,就好像鹹鴨蛋出現在我手邊不會多呆一秒一樣,太陽也很快落下去,晏南終于慢悠悠地從窩裏坐起來。

她一邊伸着懶腰一邊哼着小曲,低頭啄了啄自己的毛,貌似沒有發現水中的我,我聽見她自言自語道:“今晚一定還要帶清姐出去看看,老天讓我們化為精怪便是對我們有所托付,她怎麽能像條冬眠懶塌塌的蛇早早就睡呢!”

我在水裏打了一個大噴嚏,引得她看見了我:“清姐,你怎麽在這兒?”

諒她不知道我的原身,我大人不記小人過!

“賠我的門!”

“賠賠賠,我肯定賠!”她搖身一變又成昨夜那副女俠模樣,伸手将我的門接了過去,放在她的窩邊。

“清姐,今晚還随我出去吧?”

我剛想說不,又想起她自言自語的話,我若不去,在她眼裏豈不成了一條窩囊小蛇?不行,絕對不行!

“當然!”

“那就好……”

我又随晏南去了虛無山下,關于昨夜的事我還有疑慮,路上我便問她:“是誰跟你說了昨夜那男子的事麽?你是怎麽知道的那麽清楚?”

她撅着嘴想了片刻,道:“我曾修習過一種法術,那法術可以讀透人心。因此我只消看他們一眼,便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啊?”居然這麽可怕,那她豈不是知道我背地裏怎麽罵她……

“你也能讀透妖的心麽?”

“只能讀透人的心,不過人心已經足夠複雜了,有時我常常都被人心所想的吓到。”

原來讀不透妖心,那我就放心了。

那時的我是如此篤信她的鬼話。

“你昨夜将那男子殺了,那懷孕的女子……”

“放心,昨夜我從那花樓裏出來時,順手牽羊拿了些錢財,我将那錢給了女子,應該足夠她生活了。”

“你這樣武斷……殺害了那女子的丈夫,她應該很恨你吧。”

“這就是凡人的盲處,就算給了他們讀透人心的能力他們也不會用,他們就愛自我欺騙。那女子嘛,時間長了,她自然能理解我的苦心。”

她一副為了道義甘願犧牲自我的壯烈模樣,我有些疑惑,雖然我贊賞她手斬奸惡,為無法發聲的女子聲張正義。

但是這真的不是草菅人命的另一種面目麽?我想不明白,道德、家庭這些複雜的事情在凡間連那清官都無法決斷。何況我們這種未經歷過人世的小妖呢?她真的在做正确的事麽?

我正想着,耳旁突然聽得一陣喧鬧,這裏是居住區,按理說這個時間應該人人在家中睡下,怎麽會如此喧鬧?

我聽見晏南說了句:“該死!”

然後便朝前面飛奔而去,我連忙也跟上去,晏南真不愧是飛禽,跑得極快,等我到時,她已仗劍站着,腳下是幾個男人的屍體,衣着散亂。

“這……”

“發生了什麽?”我又問道。

“看不出來麽?喏。”她揚起下巴一指,我才看見角落裏有個衣衫不整蜷縮着的女子,我走過去解開自己的披風将她圍住,道:“姑娘別怕,你家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家……家住城外的村子裏,我來鎮上采買東西,有些事情耽誤住了,錯過了出城的時間,本想在街邊湊合一晚,沒想到……”她一直緊盯着地上的男人們,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沒事了,別害怕,走。”

晏南踢了踢地上已變得冰冷的屍體,道:“我就說吧,夜裏不出來不行,白天這些渣滓不敢不做人。”

“你怎會被他們盯上的?”我問道。

“這還用問麽?他們幾人成群,在這夜色下什麽不敢做,幸虧我來得及時。”晏南接道。

“多謝女俠的救命之恩,小女子願當牛做馬報答女俠。”女子說着便作勢要跪下。

“不必,舉手之勞罷了。”晏南将她扶起。

那時我心裏的疑慮似是要清晰起來一般,我們離開時,我看見四周房屋裏的燭火又重新亮起來……

“真羨慕女俠,若我也能如你一般,做到保護自己……”

“保護自己沒錯,但這世間緊要的不該是要女子學會如何保護自己,而是那些……罷了……”

晏南話沒有說完,瞥了一眼女子道:“我先送你尋一處旅館住下吧,你明日白天要早早歸家去。”

“姑娘,不必了,我……”

“怎麽?你還想我來救你一次?”

“我沒錢住店……”

“我替你付賬。”晏南在此處倒是一直十分豪邁。

“其實……今晚也怪我,我不該夜裏還在此逗留,而且我穿得實在有點招搖了。”那女子自責道。

晏南聽她這麽說,停下了腳步,鄭重地說道:“別這麽想,你今日就算是身着鐵甲鋼盔也會被他們盯上,況且……你确實有個錯處。”

錯處?我看着晏南解開她身上的披風,道:“你太瘦了,一般的女子本就比一般的男子力氣小,今日他們又幾人成群,若是沒我,你肯定是難逃此劫。”

“可……大家都說,女子以弱柳扶風為美,女孩家家,若是練得五大三粗,怎麽嫁得出去啊?”

“五大三粗?呵,弱柳扶風可不能救你的命,你要多吃些飯,多跑步,才能如你剛才所說,有一點保護自己的能力。還有,不要以嫁人為活着的終點。”

晏南不過一個六百歲的小妖,怎麽懂得如此多。而且她說起話來桀骜不馴的樣子,倒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你會生活得很好的,但你要依我剛才的話做。”

“對,信她,她說話很靈。”我插嘴道。

“是……”那女子若有所思狀。

我和晏南将女子送到一個旅店住下,并肩徒步走在夜色裏。

“她以後真的會生活得很好麽?”

“不會……”

“啊?為什麽?”

“這天下的女子都不會生活得很好,別問為什麽,我就是知道。”

“永遠不會麽?”

“倒也不是永遠,只是需要很長的時間。”

“為什麽?”

“一個人醒來很快,一群人醒來也很快,要這世間所有的女子醒來,不知要多少年。”

“但她們總會醒來的。”我笑道,“我期待那一天。”

我開始不再管心裏對晏南産生的疑慮,她也許在做的并不是件非常正确的事。

但在我看來,她做的也并沒有錯處,我在等待白淩的日子裏總算有了些樂趣,晚上我常常同晏南出去,逐漸地我變成了如她一樣白日裏睡覺的晝伏夜出的妖。

晏南做了扇新的門賠給我,上面還拙劣地用石子模仿了我的畫,畫得歪歪扭扭。

“這門我可賠給你了啊!”

“這畫……”

“這畫本就畫的不好,所以我模仿得才這麽差。”

我無言,不過好在夜裏不再受那寒風了。

“這畫上兩條蟲什麽意思?旁邊還有兩張臉是誰?”

“什麽蟲?那是靈蛇!靈蛇!”

“蛇?你是蛇?”

我沒有說話,她又說:“你果然是蛇!”

我怎麽聽這話有些不是滋味呢。

“這又是誰?”

“這是我姐姐白淩。”我說着,臉上一副春心蕩漾的表情。

“兒女情長……”

晏南說着就轉身走了回去,我将那扇破了的門搬回洞穴,好好裝飾了一番。

我不知道我與晏南算是什麽樣的朋友,她對我一概不知,我也對她一概不知,我本就是對他人之事不感興趣的小蛇,也懶得打聽別人的事,她倒也從未問起我什麽問題,我們就像是夜晚出去例行公事的搭檔,開工便一起,結束便散夥。

不過,晏南常常像一位看透人間事物有大智慧的老者,說話總是冒出很多讓人深思的金句。

譬如,我有時會問她,“我們殺這麽多可惡的人,好像都是男子,若這世間男子都被殺光了怎麽辦?”

她聽了我的話,連眼皮都不曾擡一下道:“多慮,我們現在最多也就是到附近的山頭鎮上,這世間這麽大……再說了,我敢擔保,這世間的男子就像春風吹不盡的野草,只會越來越多,女子可不一定了。放心好了。”

“為什麽?”

她并不回答我,裝作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我看見她這樣便懶得繼續問下去。

其實那時我忘記了,以往在虛無山,白淩也是這樣,路見不平,便刻不容緩地拔刀相助,以至于受她的言傳身教,我也有點這性子。

但是我們都沒有晏南那樣鋒芒四射,她好像沒有什麽忌諱,沉在自己的世界裏,什麽都敢做。

這樣的人能一直做英雄,是件好事,是件好事吧?

如此大概一月有餘,虛無山附近的風氣仿佛一根被強行掰直的鐵絲,婦女們在夜裏也敢上街采買,也不再聽聞有什麽賣妾、打老婆的「壯舉」,男人們在一只黑鳥的羽翼下吊膽提心,争做十佳模範。

“你說,我們殺了那麽多人,世上真沒有好男人麽?”我問道。

那時我們坐在虛無山下的一家酒樓裏吃飯。

晏南照舊眼皮不擡地道了句:“有,都在話本子裏。況且要看你怎麽定義這個好字。”

“怎麽定義?”

“在有些女子眼裏,男子但凡做些家務,在家裏時間久一些便為好。在有些女子眼裏,為了她放棄身上的官爵職位,她便心甘情願舍出命去或者在孤山苦等他百年……

在我看來是沒有好男人,因為我能讀透人心,我看得到他們佯裝溫情之下的算計。反正你要是在這世上去尋一個如女子般好的男人,恐怕要找得嘔心瀝血。”

“看來知道的多并不是好事。”

“什麽事都有好的一面,壞的一面,知道的多便出來幫別人喽。”

“你真的只有六百歲?”我又問道。

她沒有回答。

“我知道了,你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吧?”

晏南摔了筷子走掉了,正中我的下懷,我看中了她盤裏那塊未動的羊排。

作者有話要說:

世界上什麽人都有,與其多些那樣的人,不如多些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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