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冰淩未成時

“喂!”有人在我身後喊。

“她就是那個所謂的女娲後人?看起來就是條蠢蛇。”

“呵呵,誰說不是呢,小點兒聲,別被她聽見了。”

“聽見了又能怎麽樣?喂,說你呢!蠢蛇!”

“哈哈,看她那蠢樣,都不敢回頭。”

“和她娘一樣,哈哈。”

那應該是我第一次殺人,不,殺妖,我當時沒什麽法術修為,甚至還未化人身。

但我還是執拗地卧在他們的必經之處和巢穴,在那黑暗裏,不停地等待,而後找準時機猛然沖出,将我的利齒嵌入他們的皮膚。

我是女娲後人,我的利齒沒有毒。但是我從父親那裏偷來了一種屬于蛇族的毒,除蛇族之外,沾之必死,我也算是半個蛇族。

于是我将它抹在我的唇上,牙齒上,靜靜地等待,在黑暗裏,我渾身上下充滿了一種預備複仇的新鮮。

我本身沒有毒,但我身上流着劇毒的血脈,它來自我父親。

我的利齒在黑暗裏穿破皮膚時發出了短促利落的聲響,他們掙紮了幾下便無聲地死去,我伫立在黑暗裏良久,每一塊鱗片都在叫嚣着複仇後的快樂。

這樁沒有緊密部署的複仇很快敗露,那是獨屬于我父親的毒,大人們一看便知,被我殺死的小妖的父母找上門來,父親再三賠罪送別他們,而後将我叫到他的書房,我低着頭,不敢看他。

書房的地面鋪了三百二十八塊磚,我在心裏暗道。

我聽見他喝了口茶,發出讓我讨厭的啜啜聲。

“為什麽動手?”他突然開口,吓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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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回答,我因那高貴的頭銜背負辱罵動的手。但我不願意告訴他,因為那高貴的頭銜來自我母親,我怕他……

“不回答?”他放下杯子走過來。

他靠近我,揚起手,我條件反射地躲開。

“我不過想摸摸你的頭。”他笑道,笑聲陰冷,像久不見陽的屋檐,淋了雨,濕答答的,長滿青苔。

“很好,你才一兩百歲,沒有法力便能殺大你很多的妖,不錯。”

他竟沒有怪我,我偷偷擡眼看他,他表情中的贊賞叫我心裏暗舒了一口氣。

“你今年是兩百歲吧?”他問道。

我剛開始解凍的心,又堅硬起來。

“不錯,回去吧,等你化為人身,我教你些東西,你倒比你那哥哥強些。”

我在心裏笑了笑,轉過身離開,他沖着我的背影道:“少跟你娘呆在一處,她那女人家家的東西,啧。”

在我無知的年月裏,我曾憎恨過我的母親。

我憎恨她的體弱,終日卧于床榻,憎恨她疏于修煉,不曾教給我法力,憎恨她和她的家族壓在我身上的頭銜,甚至憎恨她不去讨父親的歡心,以至于他總是不回來,留在為他生了兒子的妾室那裏。

我那段幽暗的年歲裏,持之以恒地憎恨她,憎恨她為什麽要與一個不相愛的人成親,生一個不被愛的小孩,憎恨她臉上紅紅的手掌印,和她不懂還手的軟弱。

“你做了什麽!”我回去時她質問我。

“你才多大?竟敢下毒害人!”

我不屑一顧,我從父親那裏得到的贊揚讓我驕傲自大。

“今日不罰你,我看你是認識不到錯誤!”她竟從床上下來,拿起手邊的鞭子。

“我沒有錯!是他們罵我在先,他們該死!”我恨恨地說道。

她此刻的腳步倒是矯健,很快走到我面前,賜我劈頭蓋臉的鞭。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将那句久在心裏盤旋的話吐了出來。因為它在心裏盤旋太久,我說出它就像蛇吐信子那樣自然。

她手裏的鞭子彈跳到地上,“你說什麽?”

“我說我恨你,我無比地恨你。”我說完便拖着滿身的傷痕回到自己的住處。

我渴望長大,我渴望成熟,我渴望得發瘋,我渴望離開這裏,離開她。

那是我曾經無比摒棄的如一張白紙的歲月,可如今我又是那麽地想念。

不曾被父親教導過的我,我無比地想念。

三百歲時,我成功化為人身,我無時不在等待父親的到來,等待他的眼中出現小小的我,然後将我帶離這裏。

父親是天上領軍的仙,有無比的光榮和力量,他那麽強大,顯得她那麽渺小。

“淩兒,不管做什麽事,都要給人留餘地。”母親說。

她一遍一遍撫着我的頭發,“我的淩兒居然長這麽大了,三百歲便能靠自己修得人身,整日圍在我身邊,我都有些察覺不到你的優異。”

我厭煩地拂開她的手,問道:“父親什麽時候來接我?”

她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兀自說道:“淩兒,不管你以後會經歷什麽,都不要忘了善良和愛,這是母親唯一能教會你的。”

她說着取下頭上的簪子戴到我的發髻上,“我的淩兒,要好好地長大,遇到一個愛的人,同她勇敢地走在一起,不要像母親這樣,身不由己。”

那只簪子,母親說,要送給愛人。

那時我一心想着強大,回到房間便将它摘下放進盒子裏蒙塵。

母親教會我的善良與愛,我不屑一顧,我崇尚的是父親的力量和殺伐決斷。

但那股源自母親的力量,默不作聲地,潛移默化地,成為我的底色,成為我力量的來源,我也是過了很久才發覺這一點。

一兩百歲時,我雖與母親住在一處,但她因為病痛很少看管我,我也因年幼,多數時間都沉睡着,三百歲,我憑着女蝸後人的天賦修成人身,父親便将我帶走了,我以為的美好開始,實際是一步一步,走進噩夢。

“站直了,劍舉起來!”

“你今日這個招式練不好就不準吃飯。”

“誰允許你睡覺了?劍法練完了麽?都記住了嗎?”

父親親自教我,我的動作出一點差錯,或者遺漏了某個招式,他便拿着他手上的木劍狠狠打在我的手上,直到木劍斷裂。

我不懼怕他罰我,我與他有一個共同的心願,那就是強大起來。所以我做不好被罰的時候我不怪他。

但我痛恨他說的那句話,“同你母親一個樣子,廢物,你到底還是個女子!”

那句話很刺耳,夜夜響在我的耳邊,他視女子為軟弱的化身,不屑一顧,我不想成為他眼中那樣的女子。

于是除了加倍努力之外,我還拒絕所有關于女子的一切,我穿男裝,故意粗着嗓音說話,故意回避任何女性氣質,我裝作粗枝大葉,學講粗話,我才不要做女子,我在心裏告訴自己。

四百歲……

我的法力已經與七百歲的哥哥不相上下,我用了短短一百年的時間便學到了他花費四百年習得的東西。

“回去看看你娘吧,你很久沒回去了。”父親滿意地打量我道。

“好……”我回答。

一百年沒有見的臉龐,我很想念,我深知,不管我怎麽口頭否認我想她。但我與她之間有着深厚的,誰也無法斬斷的血脈之緣。

我很想她。很。

我帶着為數不多的行李,穿着一身粗糙黯淡的男裝,我推開門時,她正坐在院子裏喝茶,穿着一身暗粉色的衣服,柔和如她的個性。

那是個午後,陽光打在我的背上,我緊張地冒出了汗,我在路上練習了無數次的「娘」,此刻怎麽也開不了口。

“淩兒!”她看見我的那刻便扔下茶杯奔向我,沒有一絲遲疑。

她緊緊擁住我,一股獨屬母親的溫熱襲來。

“你怎麽穿成這副樣子?”她摸着我的胳膊。

我剛想回些什麽不屑的話,她又問道:“穿這麽少,冷不冷?”

在父親那裏,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我。

我的目光越過緊緊抱住我的她,落在她剛才坐過的椅子上,夕陽的光掠過,有種名為愛的顏色,穿進我的瞳孔。

“今晚跟娘一起睡吧?”她笑着問我,邊說着邊将一碟牛肉換了位置,端到我面前。

我還沒反應過來便搖了搖頭,我看見她失落地低眉。

“我趕路回來的,一身塵土,髒……”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道。

“哪有娘會嫌自己女兒的!今天,娘給你好好洗洗。”她的聲音雀躍。

我脫了自己的衣服鑽進她準備好的一桶熱水裏,水裏還被她灑滿了花瓣,我深嗅了一口,很香,我在父親那裏,從來都是去懸崖下的瀑布沖沖了事。

我正想着,她拿着一塊方巾走進來,我坐在桶裏,她拉過我的手臂,細細擦拭起來,開始我有些抵觸,離開她的一百年好像比呆在她身旁的兩百年都長,長得我已經忘記上一次她這麽靠近我是什麽時候。

“唉……”她嘆息,“背上怎麽有這麽多傷?手臂上也是。”

我沒有說話,只感到她的手指溫熱,擦拭地更輕柔了。

不一會兒,她停下了,聲音有些奇怪,說道:“娘出去給你拿衣服,你再泡一會兒。”

我點了點頭。

她起身出去,我看見她不停地揉着眼睛,便問道:“眼睛怎麽了?”

“被風迷了眼,不礙事。”

“哦……”

我環顧四周,門窗都緊閉着,奇怪,哪裏進得來風呢?

她遞給我一件白色的衫,“沒有男裝嗎?我得穿男裝。”

“為什麽?”

我答不上來,但還是接過她手裏的衣服套上,桶裏的水涼了,我別無選擇。

“淩兒,你生來便是女子,為什麽要穿男裝?”她追問道。

“父……是我喜歡!”我嘴硬道,差點說出真實原因。

我突然發現我好像沒有辦法在她面前撒謊。

“我知道了,是不是覺得你穿的衣服比較方便呀?其實女裝也有這樣款式的,明天娘帶你去做一身。”

“我……”

她走過來用帕子輕輕擦我濕淋淋的頭發,然後輕聲說道:“淩兒,女子也可以剛強,可以堅硬,不必用穿男裝這種方式去證明,你是女娲後人,你應當為身為女子而驕傲,你父親他……對女子有偏見,都怪我,你剛滿三百歲便被他搶離我身邊。”

她其實什麽都知道,她知道我穿男裝的原因。但她又什麽都假裝不知道,父親沒有将我從她身邊搶離,是我自己要跟着他去,她假裝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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