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萬般皆是命

那個字謎很是淺顯,我看了之後心裏便浮現出一張道貌岸然的臉,我回想起那些畫面。

始終沉默的村長,搶着包攬此事的他,胡三那種性格,應該也被蒙在鼓裏,不然他不會那樣慌亂。

我覺得意外,又覺得不那麽意外。

只是,很冷,心狂跳不停。

我和白小姐從秀才家出來,并肩走在夜色裏。

“接下來,我能做什麽?”我問道。

既是問她,也是問我自己。

“你回去,好好休息,我想巧雲肯定還是會被送回怡翠院,不用擔心她,怡翠院那裏有一個我認識的朋友,她正義得很,有她在,怡翠院開不了幾日。”

我的心裏生出一種厭惡和疲累,是對這世間種種的厭惡,我想到那字謎後的臉,更加厭惡,一種惡心從我的胃裏攀爬上來,我不住地幹嘔起來。

白小姐将我扶住,手探上我的額頭,道:“這麽燙,肯定是今夜跑來跑去發了汗又受了風,着涼了,我們快回去。”

“白小姐……”我拉住她的手,“為什麽?明明……我不明白一切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她的手反握住我,眉間的緊皺舒展開,眼睛裏卻升起另一種愁雲。

“巧雲身上發生的事,說句殘忍的話,其實是天下十之八九的女子都會遭遇的,這種不幸多了,就會變成常态。村裏的人也未必不知道那些失蹤的婦女去了哪兒,他們的沉默是自保,也是迫害。”

“我原以為,我已經足夠不幸,沒想到竟然……”

“天底下的女子都一樣,有些人看似好命,早早嫁人生子,好像很是安穩,其實不能自己做主去選擇的人生同樣是不幸的,天下的女子都一樣,無非是有些被看得見的鎖鏈捆綁,而有些被看不見的鎖鏈捆綁罷了。”

“我不相信,天底下的女子難道就只能如此了麽?憑什麽!”

“當然不會!鎖鏈總有一天會被掙脫的,霜靈。”她說這話的時候握住我的肩膀,目光炯炯道:“你不也是在掙脫鎖鏈的人嗎?世上未必不會有千千萬萬個和你一樣的女子,我們只是需要時間。星星之火,也會有燎起火海的一天。到那時,女子亦能經商、科舉、做官,做一切男子做的事物。”

“白小姐,真的會有那天嗎?被鐵鎖鎖住的人,真的能掙脫鎖鏈嗎?”

“會……”

“我以往在家鄉,因為練得一身好功夫,便夜裏偷偷跑出去玩,偶然有一天,我經過一家人的屋前,聽見裏面傳來女子的慘叫,心生好奇便停下了腳步。

這戶人家住在田邊,周圍人煙稀少,我正聽着,突然砰的一聲,門開了。一個女子被扔了出來,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那種場景。”

“被扔出來,像一塊石頭,像一個物品,被人丢出來。我看見她的額頭上全是血,牙齒稀稀落落,精神也不是特別好,我剛要碰她,她看見我,便縮成了一團,嘴裏喊着「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不要打我」,即使我根本不認識她,她的樣子還是攪得我心裏難受,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滋味,憤怒?

同情?總之種種混雜在一起。有個男人走出來看見我,他的臉上很得意,似乎在說「看,我真是大男人」,我站起來問他怎麽可以打人,他的表情很淡然,他說「我打的是我媳婦,管得着麽?」好像在某些男人眼裏,妻子就是他的所有物,可以随意對待。”

她說到這裏,眉頭皺得很緊。

“我沒理他,但我當時身上也沒帶什麽藥品,就給了那個男的一點錢,叫他去叫個大夫來,他拿了錢倒是對我客氣的很。但是左等右等也不見他回來,我只好将那婦人扶到屋裏,回了趟家。”

“白小姐,你真是膽大,萬一那男人……我不敢想。”

“當時我一身的功夫,身上又背了把劍,我想那是他不敢做什麽的原因,那種男人,就是欺軟怕硬。”

“後來呢?”

“後來,我回家帶了幾個人,把那婦人送到醫館,她應該被打了很多次,大夫說她身上全是青紫,我問她為什麽不報官,她說,她這次被打就是因為報官,那男子平日裏裝得人模人樣,所有人都不信他會對妻子下那麽重的毒手。

她說的話,沒人相信,即使報了官,也會被推脫說是家務事,小兩口之間別那麽計較之類的,就算看見她身上的傷,也并不理會。”

“真是過分!”

“我本想着将那女子送出城去,她卻拒絕了,說是不能因為自己的事拖累我。”

“她怎麽能再回去!逃都來不及!”

“她對我說了一句話,叫我放她回去,我記得她說,他總會有睡着的時候的,那時我便明白了,她的仇需要她自己來報。”

“什麽意思?”

“後來,我再見到她,是在城裏的告示欄上,上面是通緝她的信息和她的畫像。那時我便知道,固然大多女子不如男子有力。但在某些方面,暴力不會永遠勝利。”

“你是說,她……我明白了,希望她永遠不會被官府找到,希望她在新的地方有個新的開始。”

“她會的,我可以向你保證。”白小姐笑道,我看着她的笑也笑起來,然後雙眼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我正躺在白小姐的床上,那個叫昭月的男子坐在書桌旁一邊飲茶一邊看書。

“白小姐呢?”我問道。

“辦事去了。”

“辦什麽事?”

“昨天那件沒辦完的事。”

“你在這兒幹什麽?”

“看護你……”

“白小姐怎麽能叫你來看護我?”

“我怎麽了?我這麽一個玉樹淩風的美男子,不養眼麽?”

這個叫昭月的,真是貧嘴,還頗自來熟,真讨厭這種裝熟的人。

我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你幹什麽?”

“我要去找白小姐。”

“你不能去。”

“為什麽?”

“你知道她在哪兒嗎?”

“你就不能告訴我?”

“不能……”

“呃……”

“你……有另外的事情要做,你昨夜病了,現在你覺得身子如何?”

“好了……”

“好,那你要和我去一個地方。”

“憑什麽?”

“憑天命……”

“我不去。我要回家。”

“随便你,反正亦是天命。”

“神經病!”

我不再理他,穿了鞋就推開門走掉,白小姐現在在哪兒呢?她一個人,會不會有危險……

她那樣厲害,應該不會有事……

我出了門才覺得自己沒有全好,猛然奔出來的時候眼前黑了一瞬,我想了想,還是沒有回家,直接去了佟家。

我站在佟府前敲了很久的門,等了半天終于有人來開,可門裏的那張臉我卻不曾見過。

“你是?”我問道。

“你找誰?”他的臉上挂滿了警惕。

“我找佟思。”

“她不在家。”

他說完就大力關上了門,我退了幾步看了看門上的牌匾,是佟思家沒錯,他剛才說的是「她」,而不是「小姐」,這人我又沒見過,難道……不,佟卿應當不會這麽心狠吧。

我從佟家大門離開,風又使我的頭痛起來,嗓子此時也幹澀得很,咽口水都困難,不然再去後門瞧瞧?

後門沒有關,我蹑手蹑腳地走進去卻迎面撞上了一個大娘,我認得她,在佟家燒火做飯的廚娘。

“霜靈!你怎麽在這兒?”

我示意她輕聲,然後悄聲道:“大娘,正門口那人是誰啊?他不讓我進來。”

“他能讓你進來才怪呢,你來幹什麽?”

“我來找佟思。”

“唉,你還是趕緊走吧,我也要離開這兒了!”

我這才看見她背上背着一個包裹,手裏提着個竹筐。

“大娘,你不在佟家幹了?”

“你這丫頭,我告訴你吧,這裏不再是佟家了,老爺不是要帶着胡三他們去縣裏麽?誰知道一大家子都去了,連夜走的,帶的都是些在府裏幹了多年的老人,自然輪不上我。”

“不再是佟家,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佟老爺把這宅子給賣了。”

“賣給誰了?”

“我哪知道啊!不過真是奇怪,想不明白佟老爺為什麽這麽急着賣房子,等縣裏那判決下來,他不是還得回來給大夥兒一個說法麽?”

他怎麽可能回來!我暗自腹诽道。

“佟思呢?她也跟着去了?”

“小姐沒去,哎。”大娘的聲音低下來,“你說說,佟家在這附近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那孫家還沒下聘禮,老爺就把小姐給送去了,這不是上趕着叫人家看不起麽!小姐人那麽好,真怕她在那邊受委屈……”

“送去孫家!”

我千算萬算也沒算到佟卿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也是這樣心狠手辣,怎麽會這麽快?只是一個晚上而已。

孫家,說起來鎮上的孫家我從未去過,也沒接過他們家的活計,只聽旁人說過孫家大少爺雙腿殘疾又相貌醜陋,性格古怪。

嫁給不喜歡的人,失去自由,那對佟思而言,豈不是火海?

我猛地又想起木門後她對我說的那番話,氣急攻心,沒聽完大娘說什麽就拔腿向鎮上跑去。

汗浸濕了我的衣裳,越跑越覺得腿軟,我答應了絕不會讓佟思陷入那種境地就一定要做到。

“您知道孫家怎麽走嗎?”我逢人便問。

被我拉住的人不是搖頭就是直接不搭理我。

“你找孫家幹什麽?”終于有人願意應我。

“我有個遠房親戚在孫家做工,我是來投靠她的。”

“你那遠房親戚叫什麽?”

“叫……你是誰啊?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那人輕笑了一下,道:“孫家就在這條路走到盡頭,然後右拐。”

他說完便走了。

我感到身上的汗已經變幹,頭重重的,眼前昏昏沉沉。

我就那樣挪着走着,到了孫家,只看門便知孫家是家境殷實的人家。

我走上前敲了敲,聽着門裏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接着是一個長胡子的男子來應門,一身褐色,戴個帽子,他的一雙眼先是将我全身打量個遍,最後聚焦到我的臉上。

“你找誰?”

“我找佟小姐。”

他先是遲疑了一下,接着又道:“這兒沒有你說的佟小姐。”

說完就要将門給帶上。

“哎,您等等,我是佟家夫人身邊的丫鬟,是夫人吩咐我這個時辰來孫家看看小姐有沒有到的。”

那紅木門重新微微閃開,後面顯出一張人臉:“哦,到了。”

“您能讓我見小姐一面嗎?”

“這也是你們夫人吩咐的?”

“是,我有東西要親自交給小姐。”

“什麽東西?你給我就行了。”

“沒什麽重要的,是夫人的親筆信而已,您還是叫我見小姐一面,佟家這次如此匆忙,夫人怕小姐受驚,小姐看了我這熟面孔多少心裏舒坦些,我進去見了小姐就走,絕不惹麻煩!”

他沒有回答,我以為他是同意了,沒想到他又重重地将門給關上,我再次感到我的力量其實是多麽地渺小。

“你在門口等一會兒,我去裏面通報一聲。”門裏傳來說話聲。

“是,是。”我連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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