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B-1999-今生
1999年,是傳說中的世界末日。
有人覺得這根本是無稽之談,有人深信不疑,甚至拿出NASA的文章,說某地外小行星将在1999年最後一天撞擊地球。屆時,磁極颠倒,海洋淹沒陸地,地球上所有生命将毀于一旦。
新的世界,将在新的千禧之年降臨。
不管外面如何,這一年,百熙的冬天确實挺邪乎。這座城市以往在十一月、甚至元旦前後,才會迎來第一場雪。而今年不同,剛進入十月,碩大的雪花便落了一整夜,這情況據說百年不遇,也确實有了點世界末日的感覺。
初雪那一夜,夏書言穿着單衣和板鞋,急匆匆跑出家門。他跑到車站,跑到公園,像是在尋找什麽,但沒過多久,就在紛飛的雪花中迷失了方向。回過神來,他發覺自己莫名其妙地心急火燎,發覺自己忘記了出門的理由,甚至忘記剛過去的幾個鐘頭究竟發生過什麽。
想破頭,夏書言也沒想到答案。他像個傻子一樣,衣服濕透,鞋也濕透,整個人被凍到快失去知覺,才肯挪動步伐,離開空無一人的公園。
第二天,夏書言拜托丘昱泉帶自己去醫院檢查。結果顯示,他确實開始二次分化,而且屬于易感人群,對Omega信息素十分敏感,用藥也要特別注意。丘昱泉聽說後還誇他,說他感覺挺靈敏,早早發現,省了後面很多麻煩。
夏書言當時随便扯了個慌,說自己不舒服,感覺奇怪。
可他沒有,他覺得身體一如往常,是某個人提醒他,他或許已經二次分化,但那個人究竟是誰,他搜腸刮肚也找不到答案。
又過兩天,十月的月考分數下來了。不出意外,夏書言成績下滑得厲害。雖然他還保持在年級前50名,但相較過去,這次真的分數簡直慘不忍睹,向來穩定的數學,甚至考出高三以來的最低谷。
可老師沒找他談話,隔壁兩位大哥也沒訓斥他。周圍人如此小心翼翼,像對待瓷器一樣對待他。
他終于意識到,繼續現在的生活軌跡,無異于自暴自棄。自己一廂情願的行為是錯的,是不自量力。專心學習,考出好成績,也許是目前最正确的出路,也是旁人對他的期望。
後來夏書言在拳館鬧了點意外,和人打了一架,實在沒轍,陳耀明暫時放他一馬,一時半會也不敢讓他繼續打拳。雖然他挂了彩,還被丘昱泉訓了一頓,可他清楚,那個他想不起來的人,會為此高興的。把外面的事情都解決好,他便主動跟大人交代,自己知道了奶奶的病情,也知道大家都在幫他。他保證會調整心态,好好學習,把成績搞上去。
差不多同一時間,夏書越結束了第一個化療療程,一個多月的住院生涯也告一段落。
奶奶回來了,夏書言當然很高興。家又有了家的樣子,而不是容納一個人的房間。
他又開始早睡早起,在家吃早餐。奶奶依舊習慣早餐時看新聞,還有新聞之後的天氣預報。百熙是B打頭,出現得很靠前,一般聽完當地天氣,奶奶就換到國際頻道,讓夏書言聽英語新聞,當練習聽力。
可這些日子,播完百熙的天氣,夏書言也不讓換臺,繼續往後看,輪到臨山後,他才默默換到國際頻道,低下頭,就着英語新聞吃完剩下的飯。
幾天下來,奶奶問他,怎麽對臨山開始感興趣。但夏書言也不知道,過了好幾天,才拼出個答案——
以後想去臨山上大學。
那之後,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不用再為生計奔波,夏書言亂七八糟的生活,也逐漸回歸了原本的模樣。他每天吃飯,睡覺,做題,跑步,周末抽出幾個小時,為丘雪輔導功課。
花店的生意越來越好,給夏書言找茬的“那些人”沒再出現。
肚子大了好久的阿花也順利臨盆。她生了四只寶寶,其中一只不幸夭折,兩只被鄰居收養。還有只黑不溜秋的煤球,似乎和夏書言有眼緣,一出生就黏着夏書言,夏書言也擅自給他起名為小黑。這次奶奶沒反對,允許他留下小黑,于是夏書言也是有貓的人了。
平日裏上課時奶奶有人照料,每隔兩天還有護工到家裏來幫她洗澡收拾。課間休息時,賈羅霖會找他聊天。他最近發現,賈羅霖和俞複行關系變得不錯,他不知道這倆人何時成了朋友。不過,夏書言一靠近,俞複行就默默走了,妹子攔也攔不住。他也無法跟對方解釋,自己不再逃課打拳,現在像同學們一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高中生。
這樣的生活很好。
生活本就該是這個樣子。
夏書言明白,世界待他足夠恩惠,他不該有任何怨言。
只是在某些不經意的瞬間,他會下意識尋找一個人,尋找視線中空缺的角落。有時他動作太明顯,別人問他,他卻說不出所以然。
久而久之,那東西成了鬼魂,看不見,摸不到,纏繞心頭,揮散不去。
十月底的一個周日,賈羅霖的父母請幾個關系不錯的同學去海洋公園玩。但剛走到門口,夏書言突然覺得心裏難受,空落落的,尤其是遠處高聳的摩天輪,讓他有點喘不過氣。
他不想掃興,硬是跟着進去了,結果從海盜船下來,一不留神,吐了個昏天黑地。別人在外面玩,他自己在醫務室躺着。值班醫生叫任秋濃,他看着特別眼熟,但總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他們本來和賈羅琳的家長商量好,晚上看完煙火表演,大家一起坐公交車回家。但夏書言的情況誰都不放心,天剛擦黑,賈家爸爸便特地開車來接他們,逐一送回家。
因為這事兒,夏書言心裏挺過意不去。他找了個沒考試的晚上,請同學到家裏吃個飯,親自下廚。這次俞複行倒是賞光,跟着一起來了。
夏書言手藝不錯,大家吃得開心。待他忙完上桌,只剩一個空位,在俞複行身旁。
俞複行見狀,說吃飽了,先去一邊待着。夏書言拽住他,推給他一碗湯,自己坐在旁邊,一言不發,大快朵頤。
吃到一半,俞複行忽然問他:“酸菜魚裏怎麽沒刺,找了半天沒找到。”
夏書言想起來,俞複行最愛的是魚刺,自己也是。可買魚時,他千叮咛萬囑咐,叫老板剃掉大骨,剁碎細刺,一定要吃不出來才行。現在想起來,他根本想不到當初這麽做的緣由。
他望着南方,怔了很久,說道:“萬一劃破嘴,就不好了。”
轉眼間,金秋十月悄悄逝去,1999年倒數第二個月已然來臨。
十一月的百熙天氣不好,幾乎見不到太陽,連枝頭的枯葉都落光了,所到之處盡是一片蕭瑟。
可天氣再糟,生活也要繼續。
本着勞逸結合的原則,11月的月考推後了一天,放在8號和9號,剛好是周一周二,7號周日,照常休息。
原本擔心連軸轉的學生們如釋重負,歡呼雀躍,連周一的考試氛圍也變得輕松不少。
按照高考的安排,8號考語文和數學,9號上午考理綜,下午兩點是最後一科,英語。
英語夏書言的弱項,幾乎全校皆知。過去的一個月,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鞏固強項,英語沒下太大工夫。如今大敵壓境,他幹脆破罐子破摔,不設目标,也不抱期望,無論什麽結果,他都欣然接受。
9號上午的考試結束後,夏書言打算先回家收拾下午考試用的東西,再去花店吃飯。
不知是不是老天爺賞臉,今天的天氣也特別好。藏匿許久的太陽終于探出頭,曬在身上暖烘烘的。
夏書言不禁放慢腳步,平日不到五分鐘的路,今天走了近十分鐘。他采了兩朵發蔫的野花,打算插進花瓶裏,不知道還能盛開多久。
走到單元門口,夏書言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好像磁鐵的北極吸引南極那樣,有什麽東西在吸引着他。他忽然後悔剛才花了十分鐘,急忙跑進單元樓,那股熟悉的蜂蜜味兒愈發明顯,從鼻腔進入身體,震顫着他的神經。
或許是Beta的緣故,這個人信息素的味道不濃,不像Omega的信息素,有時會刺激得他頭疼。
Beta?
等等,夏書言不明白,到底誰給的自信,讓他斷定這個人就是Beta?
可他很确定,這人一定是Beta。
夏書言三步并作兩步,幾乎一瞬之間,就來到一樓和二樓拐角處的平臺。
他看到家門口團坐着一個人,蜂蜜味的人。
那個人很單薄,穿得也是不符季節的單薄,雙手抱膝,頭埋進膝蓋之間,蜷成一團,不知是太冷還是太累,即便穿着大衣,也遮不住身體的顫抖。
丘昱泉和林爍南提醒過他,遇到陌生人,務必萬分謹慎。沒人知道去店裏找事兒的到底是誰,如果他被單獨截住,就太糟了。
夏書言打算找丘林二人來。
可他言剛轉過身,腦海裏某個閥門忽然被打開,無數碎片順着時間長河傾瀉而下,湧入他的腦海。學校,店鋪,家……所有記憶中空白的不連貫的片段,都被這個人的痕跡填滿。
他不明白,自己怎麽能忘了。
坐在那裏的人,可是葉秋城啊。
只有葉秋城,只有這個人知曉自己全部的秘密,知道自己偷偷跑去打工,知道那張已經不複存在的退學申請。
是這個人,在自己站在懸崖邊緣時,不厭其煩地伸出了手。
心髒掙脫纏繞的鬼魂,掙開枷鎖,無比激烈地跳動着,跳得發疼,堵住了喉嚨,堵住呼吸,也堵住了他的聲音。他不知道久別重逢的對話該如何開頭,或者說一個月對于漫漫人生來說并不久,但他們分開的時間,已經比認識的時間更長了。
他知道自己該往前走,給葉秋城披上一件衣服,或者戴上圍巾。可他的腳底塗滿漿糊,動彈不得,就像葉秋城離開的那天,他等了太久才出門。
結果就把葉秋城弄丢了。
當時夏書言以為,自己說了那麽多混帳話,把葉秋城氣哭氣跑,對方這一走,肯定就是一輩子。
他怎麽會主動出現在自己面前呢?
這一切實在太虛幻,太像一場無邊無際的夢。他甚至開始害怕,伸出手,只能撲到幻影。
夏書言不敢靠太近,也不敢走開。他保持和對方保持着半層樓的距離,小心翼翼地确認道:“葉秋城?”
聞聲,呆坐在家門口的人終于動了動,像剛獲得動力的機器人,一寸一寸地擡起頭,側過臉,無精打采的視線停在夏書言身上。
“葉秋城,是你嗎?”
夏書言收聲後,便無人再開口。周圍很安靜,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所以夏書言聽得到,葉秋城平穩的呼吸一點點變得粗重,變得斷斷續續,就連那雙蒙了塵的眼睛,也抖去表面的沙,逐漸顯現明暗交錯,有了光的模樣。
良久,葉秋城扶着身後的牆,緩緩起身,下了兩級臺階,正對着夏書言,平靜的臉開始崩塌扭曲,呼吸中浸滿水汽。
見對方不說話,夏書言繼續試探道:“你什麽時候到的?怎麽不去花店找林哥他們?或者去學校。樓道裏很冷的,你穿這麽少……”
葉秋城的嘴唇微微顫抖,緩緩說出三個字:“夏書言?”
夏書言一聽,是真的,便笑了:“你傻了?也不記得我嗎?”
葉秋城喃喃自語,似乎在證實什麽,一便又一遍叫着夏書言的名字。夏書言開始覺得奇怪,可他見對方紅着眼眶,手死死摳住牆,又有點于心不忍。
他說:“你先別哭。風挺涼的,臉沾了水,一吹就皴。可惜了這麽好看……”
“書言?”
葉秋城急切地打斷夏書言,迫不及待再次喊出他的名字。這次葉秋城聲音很大,很清晰,好似如夢初醒的第一聲啼鳴。
夏書言收回臉上的嬉笑,認真回答:“哎,是我,我是你的……我是夏書言,歡迎回來。”
愣了幾秒,葉秋城突然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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