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欺負

長街上寒風凜冽,衆人屏住呼吸。

那年輕男子聽見沈映月的話,頓時面色一變。

還沒有哪個女人,敢這樣對他說話。

他不悅地翻身下馬,身後的随從們也跟着跳下馬背。

他看着約莫十七八歲,走路帶風,神色傲然地走近沈映月。

只走到面前時,卻發現沈映月根本沒理他。

只見她不徐不疾地起身,又将老婆婆扶了起來,幫老婆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婆婆,您沒事罷?”沈映月關切問道。

老婆婆連忙搖頭,道:“多謝夫人舍命相救!老身感激不盡……”

此時,大夫人一幹人等圍了過來。

“映月,你怎麽樣!?”大夫人緊張地看着沈映月,上下打量她。

沈映月方才摔倒時,手肘撐地,此時還火辣辣地疼,但她淡淡一笑:“母親,我無事,快請府醫給婆婆看看罷。”

大夫人又仔細看了看,沒見她有什麽異常,這才放下心來,讓梁護衛帶老婆婆去找府醫。

那縱馬的男子,被晾在一旁,好一會兒了。

他面色難看,繃着臉開口:“沈映月。”

沈映月幽幽擡眸,看了他一眼,道:“閣下是?”

那男子皺了皺眉。

男子身後随從答道:“我家主子,乃是汝南王世子。”

汝南王世子?

汝南王是當今皇帝的叔父。

汝南王世子,也算是皇帝的堂兄弟,但在沈映月眼中,不過是個不懂事的小屁孩。

沈映月回憶了一瞬,淡淡道:“妾身夫君剛過世不久,傷心過度,無關緊要的人和事,便記不清了。還請世子見諒。”

世子一愣。

他曾經跟着父親汝南王去過太傅府,與沈映月有過一面之緣。

且他也一直在太學上課,算是沈太傅的門生。

沈映月居然不記得他了!?

世子眼角狠狠抽了抽。

沈映月看了世子一眼,悠悠道:“世子今日這麽早就能出門,課業做完了?”

世子面色又是一僵。

他在太學之時,時常因為貪玩交不出課業,被沈太傅訓斥。

至今為止,他想起沈太傅,都心有餘悸。

沈映月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偏偏他還不好當衆發作。

世子心中郁悶,含糊應了一聲,連忙岔開話題:“靈堂在哪?我來吊唁莫将軍。”

他本是不想來的。

在世子眼中,這莫寒不過是功夫好些,打了幾場勝仗而已,有什麽了不起的?

他活着的時候,父親整日将莫寒挂在嘴邊,借此數落自己。

如今他死了,自己還要來為他吊唁。

世子心中不服氣,卻又不敢直接和汝南王硬碰硬。

沈映月面無表情道:“不勞世子了,若無旁的事,請回罷。”

這是下逐客令的意思了。

世子一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你讓我回去?”

這個女人,竟敢讓他回去!?

世子差點兒氣笑了。

沈映月沒理會他,轉身便走。

這下,連大夫人也有些看不懂了。

世子怒意上湧,上前幾步:“沈映月,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沈映月回過頭來,淡淡瞥他一眼,道:“世子真的是來吊唁将軍的嗎?”

“那還有假!?”

沈映月緩緩擡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世子一眼,挑了挑眉:“妾身眼拙,沒看出來。”

此時,大家才發現,世子着了一身金絲華服,頭上玉帶昳麗,腰間玉珏金貴。

原本騎在馬上,是意氣風發,潇灑逼人。

但此刻,站在一身素缟的沈映月和大夫人面前,頓時顯得格格不入。

世子頓時有些心虛。

旁邊的百姓們小聲議論。

“這不是對将軍不敬嗎?”

“就是啊,吊唁還穿得這樣招搖,又不是去喝喜酒……”

“這樣的纨绔子弟,不配給将軍吊唁……”

世子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他身後随從也忍不住小聲嘀咕:“主子,您這身确實有些高調了……”

世子狠狠瞪他一眼,随從這才閉了嘴。

世子想轉身離去,可想起若無功而返,定要被父親斥責,又只能停下腳步。

世子硬着頭皮:“是我思量不周。”

沈映月淡淡一笑:“這不過是小事……但沖撞了英雄碑,可就是大事了。”

“沖撞!?”

世子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沈映月身後石碑。

沈映月指了指英雄碑上的字,道:“這上面,可是當年原帝陛下的親筆。”

原帝是大旻開國皇帝,乃一代明君,受世人敬仰。

他曾親手寫下“流芳百世”四個字,讓人拓刻在英雄碑上,隔着很遠,都能看出原帝蒼勁雄渾的筆力。

沈映月凝視世子一眼,冷聲道:“在原帝禦賜的英雄碑面前,所有人都要叩首行禮。世子竟然疾馳而過,還縱馬傷人,毫無悔意……實屬大不敬。”

世子面色一白。

他的幾個随從,也面面相觑,頓時有些緊張。

對開國皇帝不敬,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随從低聲勸慰道:“世子,這事可大可小,您可千萬沉住氣,萬一傳了出去,只怕對咱們汝南王府名譽有損。”

“是啊,世子千萬別沖動。”

世子看了他們一眼,只得再次忍下心頭怒氣。

他僵着一張臉,道:“夫人提醒得對,方才是我一時疏忽,我……”他一咬牙,道:“我這便給英雄碑行禮。”

說罷,他便大步上前。

“等等。”

沈映月緩緩開口。

世子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沈映月轉過臉來,道:“世子,總有個先來後到。您說,是不是?”

世子一愣,向她目光所及處看去。

百姓們自英雄碑處排起長隊,一直蔓延到了街尾,這人數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世子勃然變色。

“沈映月!你該不會要讓我去後面……”

沈映月笑得溫和:“對啊,不然,怎麽能體現出世子的誠心呢?”

此言一出,百姓們也齊刷刷地看來。

“這是誰啊?對将軍不敬、對英雄碑不敬,居然還要插隊……”

“肯定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罷?”

“方才沒聽見人家說嗎,是汝南王世子啊!”

“啧啧啧……都不覺得羞愧嗎?”

世子臉都綠了。

随從連忙安慰道:“世子,您別急,反正今日課業做完了,咱們晚些回去也無妨……”

世子一巴掌拍向他:“做你個頭啊!”

他恨恨看了沈映月一眼,憤而轉身。

随從急忙跟上:“世子!世子您去哪兒!?”

世子一聲怒喝:“老子去排隊!”

百姓們露出笑容,向沈映月投去佩服的目光。

沈映月卻寵辱不驚地回身,對大夫人道:“母親,我先回去守靈了。”

大夫人點了點頭,她又囑咐巧雲:“先幫映月換套幹淨的衣裳,檢查一下有沒有受傷。”

巧雲攙着沈映月回到府中,低聲問:“夫人,奴婢方才見您摔得重,當真沒事麽?”

沈映月搖搖頭。

此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她其實并不想在此時樹敵,但那汝南王世子欺人太甚,若她不當衆反擊,只怕人人都會覺得鎮國将軍府好欺負。

沈映月一邊沉思,一邊往裏走,忽然,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後方追上來。

沈映月定睛一看,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他生得很是斯文,秀氣的眉毛下,睜着兩只大大的眼睛,滴溜溜地十分好看。

他氣喘籲籲地奔到沈映月面前,腼腆一笑。

沈映月見他仿佛是來找自己的,卻又不說話,便道:“你是……立行嗎?”

這府中只有一個孩子,便是莫寒長兄的兒子,莫立行。

小男孩眉眼一彎,點了點頭。

就在此時,一清麗女子,自鎮國将軍府門前走來。

此人正是立行的母親,柳若琴。

柳若琴人如其名,走起路來如弱風扶柳,人也生得很是端雅。

柳若琴走近了些,立行立即撲到她身邊。

她沖沈映月笑了笑:“弟妹。”

柳若琴的聲音格外輕柔,仿若春風拂面。

沈映月也報以一笑:“大嫂。”

柳若琴低頭看了一眼兒子,低聲鼓勵道:“立行,你不是有東西,想送給嬸嬸嗎?”

立行有些羞澀地躲到了柳若琴身後,只扭捏地探出一只小手。

沈映月低頭一看,髒兮兮的小手裏,攥着一把野草。

野草上,還夾雜着幾朵零星的野花,雖然滿是泥土,卻仍然難掩花朵芬芳。

沈映月愣了愣,俯身問他:“這是……給我的?”

小男孩探頭出來,重重應了一聲:“嗯!”

他眼神清亮,酒窩淺淺,笑起來的時候,讓人的心都要化了。

沈映月露出笑容,伸手接過花草,鄭重道:“多謝立行。”

頓了頓,她又問:“立行為什麽要送花給我呀?”

立行眨了眨眼,聲如蚊吶:“嬸嬸被壞人欺負,摔跤了。”

沈映月微怔。

柳若琴道:“映月,那汝南王世子,一向是跋扈慣了,你莫要放在心上,當心氣壞了身子。”

沈映月一笑:“大嫂放心,我不氣。”

要排隊的又不是她,

柳若琴笑意溫柔:“能想得開就好……你才嫁進來,便遇到這樣的大事,實在令人心疼。若有什麽不開心的,同我說說,也許會好受些,千萬不要憋在心裏。”

沈映月凝視她一瞬,柳若琴眼神誠摯,透着滿滿的關切之情。

她忽然想起,柳若琴三年前也經歷過同樣的事情,興許……是有感同身受的痛楚,才特意過來看她。

沈映月的前世,在職場上雷厲風行,果敢決絕。

身邊的人,或欣賞她、崇拜她、懼怕她……卻很少有人關心她。

沈映月本來對莫寒的死,惋惜多于傷心,但見到柳若琴和立行如此在意自己,還是有些感動。

沈映月收起心中思緒,她沖柳若琴點了點頭,又蹲下來,溫和地看着立行。

立行沒有再躲,也好奇地與她對視。

沈映月伸出手來,輕輕放到他的小腦袋上。

“嬸嬸沒有被人欺負……也不會讓你們,被人欺負的。”

作者有話說:

世子:沈映月=班主任女兒,惹不起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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