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修) 不值當

一夜秋風,琉璎軒裏那棵銀杏悄悄落了滿地,不大的院子金黃一片,秋意深濃,煞是美麗。

院子裏靜得出奇,端着熱水的挽翠踏過拱門,匆匆掃一眼便加快了腳步。

昨夜忽地起了風,也不知夫人有沒有凍着,傷口有沒有複發。

行至正門,挽翠輕輕推開,清晨的光跟着一起洩入,映出拔步床上朦胧的嬌細身影,“夫人,您醒了?”

可床上的人仿佛沒聽着,一點反應都沒有,挽翠又輕喚了一遍,“夫人?”

宋奾這才怔怔轉過身來,出水芙蓉般的臉上卻是挽翠從未見過的神情,空洞無神且透着淡淡的悲戚,額間的紗布異常刺眼。

挽翠心下一驚,急忙走過去,邊關上窗戶邊道:“昨夜這風起得急,夫人可是受涼了?都怪奴婢不好,昨晚就該不聽您的把窗戶開着。”

窗扇合上,屋子裏頃刻暗下來。

宋奾盯着她動作,仍舊沒有言語。

先前的夢境太真實,她還未緩過神。

是個風和日麗的春日,許久未見的長姐緩緩向她走來,手中拿着精美的紙鳶,溫婉笑道:“奾奾,你不是最愛放風筝了,今日天氣晴好,你與我比比,看誰放的更遠?

夢裏的自己應當是無拘無束的十三四歲,臉上笑意比春意更加明媚,“那我要是贏了,姐姐可不可以給我做如意糕?”

宋璇戳了戳她圓嘟嘟的臉,“就你饞嘴。”

一時整個夢境都是兩人放肆張揚的歡樂聲。

可畫面猛地一轉,兩人在湖中央的涼亭相對而坐,四周空蕩蕩的,一片虛無。

長姐牽着她的手,心疼道:“奾奾,為難你了。”

宋奾瞬間紅了眼。

宋璇伸出一只手摸着她的小臉,“我的奾奾以前多可愛呀,怎麽如今變成了這副模樣?可是衛小郎君對你不好?你告訴姐姐,姐姐給你撐腰。”

還沒待宋奾應話,宋璇自顧說着:“将軍府功勳卓著、重裀列鼎,衛小郎君儀表堂堂,将來看着也是個成器的,姐姐原以為他能護你後半生幸福安康。”宋璇神色暗傷,“都怪姐姐不好......”

宋奾連忙搖頭:“不是姐姐的錯。”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姐姐不希望奾奾委屈了自己去,你年紀尚小,這世上還有許多東西等着你呢。”宋璇柔聲道:“你不知道,姐姐多羨慕你。”

夢是那樣真實,宋璇的淚突地滴在了她手背,涼得宋奾一陣顫粟。

她多想反駁她、安慰她,可話到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夢境戛然而止,可宋奾卻久久不能平複,這些年的經歷在腦海中不斷盤旋。

東夏朝鎮國大将軍府小郎君衛淩,本是父親母親為長姐宋璇從小議下的夫君,盛京城裏都道兩人堪為良配。

婚期将近時宋璇卻染了風寒,起初一家人都不以為意,誰料最後宋璇越病越急,最後竟藥石無用。

宋璇臨去前叫了她到跟前,極為認真道:“奾奾,衛小郎君我見過幾回,是個可靠之人。我與父親商量過,姐姐去後便由你嫁過去,可好?”

“姐姐......”宋奾當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你不必擔心,将軍府欠咱們家一個人情,他們不會不同意的。”

宋奾本是不願,長姐偶爾會與她提及衛小郎君,眼底滿滿愛慕,離去時眼裏也都是遺憾,她又怎麽能替她出嫁?

可小娘自知道這件事後就天天在她跟前提,就連父親也按着先前訂下的日子準備送她出嫁,這樁婚事就這樣莫名其妙落到了宋奾頭上。

外人都說她一個庶女這是行了什麽大運,竟能嫁入将軍府,甚至有些居心叵測之人覺着她們母女倆是耍了什麽手段才逼着肅清侯府嫡女病死,好讓自己取而代之。

那時候姐姐剛去,她哪有什麽心力去管這些流言,後來依着父母之言替嫁,所求也不過安穩一生。

她相信姐姐。

可惜一年兩年三年下來,宋奾才懂得,嫁給衛淩到底是她高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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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宋奾用過早膳,挽翠領着周大夫進門。

周大夫先給她額頭上的傷換了藥,随後如同往常一樣掌脈,神色卻越來越凝重。

“周大夫直說無妨。”

周大夫搖搖頭,疑惑道:“夫人脈細無力、氣血虛虧,極易暈眩心悸、失眠,老夫早就叮囑過切勿勞累,不可過度思慮,怎的如今還愈來愈嚴重了?”

周大夫是尤四娘常用的大夫,宋奾小時起有個什麽頭疼腦熱的都是給他看,她身體什麽情況周大夫最是清楚。

雖說宋奾自小身子不好,可這些年用藥養着倒也沒出什麽大礙,仔細調理也與常人無異。

但不知為何這兩年卻是越發嚴重了,以前頭暈之症稍坐會便可緩解,現下卻直接暈了過去不省人事。前兩日好好的走在路上腦子卻突然一陣眩暈,摔了一跤,磕到牆角,再接着昏了一日。

“不應當啊,這麽多年的調理不應還是這樣。”周大夫想不通,直接問她:“夫人可是有什麽瞞着老夫,或是服了什麽相沖的藥物?這是藥三分毒,夫人不識藥理可不要随意服藥。”

身旁的挽翠聞言驚了驚,她家主子吃的藥都經她手,除了周大夫開過來的補藥哪還有其他?

莫非......莫非是廚房偶爾端過來的避子湯?聽聞那避子湯最是傷身了。

挽翠越想越氣憤,急忙出聲:“是不是......”

話甫一出口便被宋奾打斷,“周大夫,我還能有什麽瞞着您,我的身子我清楚,許是近來天氣多變的緣由,無礙的,還是勞煩您開些滋補之藥,我照着調理便是了。”

周大夫半信半疑,開完藥之後還是叮囑道:“夫人繼續這樣下去恐難有身孕,切不可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啊。”

宋奾眼睫毛顫了顫,半瞬後微微笑道:“謝謝周大夫,我會多注意些的,另外我小娘那邊也勞煩您多去看看。”

周大夫應聲離開,琉璎軒裏頓時安靜下來。

“夫人,您為何不讓我與周大夫明說,分明是那避子湯的問題!”挽翠眼眶微紅,“小娘若是知道了該多心疼啊。”

宋奾何嘗不知道避子湯有問題,只是周大夫每隔半月便去給小娘看診,這事又如何能說與他。

小娘要是知曉了,這天恐怕得塌下來。

何況哪有夫家給明媒正娶的正妻喝避子湯的道理?她不要臉了,肅清侯府的臉她可丢不起。

她與衛淩同房本就不多,幾月下來也才那麽一兩回。

除了成親那回圓房,後來的每一次同房,廚房都會送過來一碗避子湯,她起初還想問為什麽,可後來漸漸的也習慣了,他想讓她喝,她喝便是了。

只是沒料到她身子本就虛弱,那碗避子湯就似淬了毒般,愈加讓她一日不如一日,再多的補藥也補不回來。

前兩日那一摔,吓呆了挽翠,她如何不是。

昏過去時整個人像落入了海洋,浮浮沉沉的沒有歸處,那一瞬間她竟有了解脫的意味,睡過去,再也醒不來,再無需面對這些人與事。

可是不行啊,她若是沒了小娘怎麽辦,挽翠怎麽辦,她又如何能甘心。

天慢慢明亮起來,屋子裏也不再灰暗,宋奾視線移至外頭,這才看到院子裏那棵光禿禿的銀杏樹,早上還鋪了一地的銀杏葉此刻早已被清理幹淨,什麽痕跡都未留下。

宋奾靜靜看了一會,想起第一次站在院子裏的場景。

那是嫁進将軍府第二日,宋奾初為人婦。

她的夫君走在前頭,挺拔的背影與院子裏精致的景色融為一體,漸漸讓宋奾紅了臉,怔在原地。

衛淩轉過身來,好看的眉頭蹙在一起,開口催她:“父親與母親在等了。”

連聲音都那般悅耳。

宋奾連忙小步上前,站在他身側,仰頭甜甜一笑:“嗯,我們走吧。”

誰知衛淩卻立即擡步離開,未看她一眼。

她那時候心裏想着,她的夫君應當也是害羞了吧。

可如今才知,那算哪門子的害羞啊,衛淩生性涼薄,他只是不喜她,甚至不願她生下他的孩子。

宋奾算算日子,自己竟然已有月餘未見過他了。

就連前院灑掃的小厮都知道将軍府二郎出城辦差,可她卻什麽都不知。

前兩日衛钰君來了一趟,話裏話外都是說她這個嫂子形同虛設,連自家哥哥去了哪裏都不知道。

宋奾當時什麽都說不出來,她确實不知。

宋奾淡淡嘆了口氣,喝了口早已涼透的茶水。

微一轉頭,置于一旁的繡架映入眼簾,上頭是繡了大半的錦袍,是專門給見不着人的衛淩備下的冬衣。

他不喜太繁雜的樣式,也不喜太鮮豔的顏色,可除此之外宋奾再摸不清他的喜好了。

她選了月白色,繡的紋樣是最簡單的祥雲,他會喜歡嗎?

還是像以前一樣,道完謝後讓人收起來,落下幾層灰也無人察覺?

她真想剝開他的胸膛看看那裏面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啊,是石頭?白玉?還是冬日裏結的冰?

怎麽又冷又硬的。

她捂不熱,也不想捂了。

宋奾起身朝繡架走去,指腹來回撫着上頭精細的紋樣,像對待一件極為珍貴的寶物。

“挽翠,好看嗎?”宋奾淡淡問。

“夫人繡藝師承揚州羅繡娘,盛京城裏再找不出第二人與夫人相較了,這繡圖針腳細密,活靈活現的祥雲讓人如墜雲霧中,看得出夫人費了不少心思呢。”

“是啊,多可惜。”

她花了這麽多心思的衣裳卻被人胡亂扔在衣櫥裏落灰,那她何必再為難自己。

挽翠尚不明白她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只見她堪堪在繡架前坐下,挽翠暗道不好,連忙阻攔:“夫人,就當挽翠求您了,您先休息會吧,這冬衣現在做還早着呢。”

誰知宋奾直接從旁邊竹籃拿出剪刀,“咔嚓”一聲,繡架上的布料裂成兩半。

挽翠又是一驚:“夫人!這衣裳您都已經繡了快十日,眼看着就要繡好了,怎麽......”

宋奾沒應,在繡架前站了許久,直到涼風穿堂而入,身子剎那間感受到深秋的寒意,冰冷刺骨。

正出神的人仿佛一下被吹醒,攏緊了衣裳轉身離開。

三年,竟是把自己熬成了這副模樣,實在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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