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 春日宴(三) 很久以後,容洵都還記得……

雲羨聽了,也不覺動容。

她自小喜歡歷史,看了無數的史書,自然知道一将功成萬骨枯的道理。後來學了考古,也挖掘過不少古墓,将士們戰死沙場,往往連墓碑都不配立,只草草填埋完事。

可當那些屍骨變成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當書上的數字幻化成一個個破碎的家,這份徹骨痛楚,還是超出了雲羨保持理智的範疇。

她略一思忖,一字一頓,道:“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目光堅毅如她,在念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也忍不住牙齒發酸。

雲羨一口氣念完,方長呼了一口氣,她望向昭陽公主,只一瞬,她便知道,她是歡喜的。那種歡喜,自無窮的痛苦之中,隐隐開出花來。

周遭是從未有過的寂靜。

沉默,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将在場的所有人吞噬。

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傷痛和偉大所震撼,再也說不出話來。哪怕是劉子寧和劉念,也都屏住了呼吸。

大楚立國數十年,邊境一直不穩,哪個少年沒做過馬革裹屍的夢呢?誰家又沒有戍守邊疆的親人呢?

昭陽公主腳下一個趔趄,幾乎穩不住身形。她捂着嘴,小聲抽泣着,帶動着肩膀微微聳動着,像是從一個壓抑了許久的噩夢中醒來,再也不必勉強自己僞裝下去。哪怕是哭,也是歡暢淋漓的。

秦沅擔憂的扶着她的手臂,喃喃道:“表姐……”

容洵走上前來,一把将昭陽公主攬在懷中,他的下颌微微擡起,頂着她的額頭,手臂是那樣的有力和堅實,雖一語未發,卻讓人覺得可靠無比。

昭陽公主趴在他肩頭,終于大聲的哭了出來。

雲羨不覺看向容洵,而他也正望向她。

在漫天的緋紅雲霞之下,他凝望着她,那深不見底的琥珀色眸子之下,湧動着許多她看不懂也捉不住的情緒,只是一瞬間,便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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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只有她知道,那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了天光雲影。

許久,昭陽公主終于平靜下來。

她紅了一雙眼,很虔誠的望着雲羨,半晌,方道了聲:“多謝。”

她似乎輕松了很多,好像在一瞬間,便了卻了半世情緣。

雲羨報以淺淺一笑。

這笑容那樣美,美的耀眼奪目,不輸天邊雲霞,幾乎晃了所有人的心神。

很久以後,容洵都還記得雲羨這一刻的目光。

她明明那樣年輕,眼睛卻有着那樣振奮人心的力量,那是只有看過千秋萬載的風雲變幻才有的篤定和安靜。

“陛下,我沒事,你回去罷。”昭陽公主站在公主府門前,微微的擺了擺手。

她的眼睛依舊有些泛紅,臉上還挂着淚痕,可氣色倒瞧着好多了。

“阿姐保重。”容洵開口道。

昭陽公主微微一笑,道:“陛下什麽時候也這樣磨蹭了?天色不早了,快回去罷。”

容洵點了點頭,方把簾栊放了下去。

直到馬車走得遠了,容洵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抹紅色的人影依舊站在公主府門前,含笑凝望着他遠去的方向。

其實他已經看不清她的臉了,可他就是知道,她一定是笑着的。

那樣好的阿姐……要是紀輕舟還在,多好啊。

終究,是他對不住她。

容洵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福瑞侍奉在他身側,大氣也不敢出,直到馬車駛入皇宮,他才輕輕挪動了一下,道:“陛下,快到了。”

容洵緩緩睜開眼睛,車內昏暗的燈光影影綽綽,伴随着馬蹄的節奏,燭火也微微煽動着。

他命馬車停下,徑自跳下馬車,外面有些寒涼的空氣頓時包圍了他。

初春的京城還是太冷了些。

前面是那樣的空曠和寂靜,裹挾着黑暗,在濃重的月色之下,一點一點的清晰起來。遠處的宮殿已上了燈,那大片的繁華如鬼魅一般,是那樣的不真實和遼遠,好似根本不在人間。

有一行人提着宮燈跑了過來,是來接他的宮人。他們大概沒想到,他會提前下車。

福瑞手裏提着披風,試圖給容洵披上,容洵擺了擺手,道:“朕自己走走。”

福瑞道了聲“是”,命衆人都下去,只自己遠遠的跟在容洵身後。

他肩膀寬厚,背脊亦挺得筆直,如玉山上行,風儀秀整,光映照人。他就那樣,一個人漸漸的融入了眼前的黑暗之中,只聽得到細細簌簌的衣袂之聲。

福瑞不覺看得癡了。不知為什麽,他竟覺得,陛下該有個并肩而行的人。

直到容洵喚他,他才回過神來,快步跟了上去。

主仆二人不知走了多久,福瑞突然開口,打破了這份沉寂:“陛下,過些日子您便把選秀的日子定下來罷。”

容洵腳下一頓,如羽的睫毛上有一層淡淡的霜,眸子掩映在睫羽之下,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道:“怎麽想起來說這個?”

福瑞大着膽子道:“奴才只是覺得,您太寂寞了。”

容洵沒說話,只繼續朝前走去,那種細細簌簌的響聲又漸漸清晰起來。仿佛兩人并不是漫無目的的游走,而是在踏雪尋梅。

只是沒有雪,也沒有梅。

“奴才失言。”福瑞低頭道。

“是阿姐教你說的罷?”容洵淡淡開口。

“不是……是奴才自己想的。說句僭越的話,奴才倒覺得那個雲羨小姐很有趣。若是您選人入宮,她倒比她妹妹強上許多。”福瑞嘴上說着,腳下不停,一路狗腿的跑到容洵身側。

“有趣?”

“是……公主殿下說得對,咱們宮裏是太悶了些。”福瑞縮了縮脖子。這春日裏的風,還真冷。

“只可惜,有趣沒什麽用處。”容洵閉了閉眼睛。

倏爾,他睜開眼,靜靜的看向前方,那裏有萬千燈火,卻無一是他的歸處。

“難道陛下真的喜歡劉念?”福瑞張着嘴巴,呆在原地。劉念那麽普通,除了長得好看點,哪裏配得上陛下?

容洵蹙了蹙眉,道:“朕對劉念沒意思,只是劉念既然在劉行止心裏地位這麽高,朕便不得不對她有些意思,勢在必得了。”

他見福瑞還要問,便接着道:“選誰進宮,喜不喜歡是最不重要的東西。明白麽?”

福瑞有些狐疑的看着他,他不懂,世人不是都說只羨鴛鴦不羨仙嗎?喜歡,不該是最重要的東西嗎?

容洵看着他擠眉弄眼的樣子,不覺拍了拍他的小腦袋,輕笑一聲,道:“走罷。”

福瑞茫然的點點頭,忙不疊的跟了上來。

翌日一早,觀心堂。

“老爺不知道,雲羨昨日在陛下和公主面前那可是出盡了風頭,我都沒想到,雲羨居然那樣有才情。昨日雲羨一念完,衆人便都紅了眼,連我這個素來只念佛不懂詩的,都覺得心裏難過得緊呢。”

徐慈心見劉行止高興,便忍不住多說了些,全然沒看到劉子寧和劉念僵硬的臉色。

劉行止用帕子擦了擦嘴,笑着道:“我們劉家的女兒,自然不輸旁人。”

“是啊,昨日不知惹了多少夫人羨慕呢。”徐慈心說着,朝着雲羨淺淺一笑,道:“雲羨這孩子,真是争氣。”

雲羨抿嘴一笑,還未開口,便見劉子寧扔下了筷子,道了聲“不吃了”,便大步走了出去。

劉行止瞪着眼睛罵道:“越大越沒規矩了!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徐慈心安慰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見劉念也小心翼翼的站起身來,她低着眉,一雙明眸滴溜溜的轉着,嬌聲道:“阿爹,阿娘,我也吃飽了。”

徐慈心皺着眉頭,有些擔憂的看了劉行止一眼,像是生怕他動了怒,責罵劉念似的。

劉行止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道:“去罷。”

徐慈心這才舒了口氣,父親疼女兒,果然是亘古真理。

雲羨懶怠理他們,只抓緊多吃了幾口菜。

這些養尊處優的統治階級不懂,他們做田野調查的時候,能有口熱方便面湯喝就不錯了。每年都有因為争搶喝方便面湯而打架受處分的學生。

正想着,便見劉子寧和劉念乖乖的走了回來,他們縮着脖子,一臉的呆樣,活像見了鬼似的。

雲羨眼底閃過一抹輕微的詫異之色。

這倆天不怕地不怕的,誰有本事把他們吓成這樣?

正猶疑着,便見劉行止和徐慈心齊齊站起身來,各個眉開眼笑,道:“福公公,什麽風把您吹來了?”

雲羨亦跟着站起身來,給了福瑞一個respect的目光。

福瑞只和劉行止打了個哈哈,便轉頭看向雲羨,笑着道:“雲羨小姐,今兒個的旨意是給您的。”

衆人的目光都朝着雲羨射了過去,劉念的眼神更是微微一沉,剜了雲羨一眼。

雲羨的睫毛撲閃了兩下,有些不解,道:“給我的?”

劉行止趕忙走上前去,拽着她跪下,朝着福瑞解釋道:“這孩子不懂事,您別見怪。”

福瑞笑笑,道:“不礙事,原也用不着跪的。”

他伸手将雲羨扶起來,瞥了瞥身後小太監手中的東西,道:“這是陛下賞您的,都是各地進獻的上好布料所制的,這些衣裳沒上過人身,都是簇新的,不知您喜不喜歡。”

他說着,示意那小太監走上前來。

雲羨略掃了一眼,只見那些衣裳件件顏色光鮮,有的繡了金線,有的綴了珍珠,精美異常,說是故宮裏的展品都有人信。

這是活人可以穿的東西嗎!

雲羨裝作雲淡風輕,內心卻在吶喊着:萬惡的封建統治階級!

“那就多謝公公了。”她淡淡道。

福瑞笑着命小太監把衣服遞給紫蘇拿着,心裏卻忍不住啧啧稱贊,這姑娘好,是個見過世面的。

雲羨笑笑,狀似無意,道:“只是麻煩公公轉告陛下,別再賜我東西了。又是首飾又是衣裳的,旁人還以為家裏多苛待我,連個像樣的衣裳首飾都沒有。”

這是臣下能說的話嗎!

劉行止急了一頭的汗,罵又不敢罵,只得拽着雲羨的衣袖,把她往自己身後拉,道:“她孩子氣,您別見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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