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拒絕告白

顧笙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易鐘深指的是薄溪雲剛剛的稱呼。

對着顧笙時,薄溪雲說的是“謝謝學長”。

對易鐘深,他卻是更客氣一些的“謝謝易學長”。

說實在的,如果不是易鐘深提起,顧笙剛剛都沒注意這一個字的差別,現下回想起來才發現,他對兩人的稱呼确實有不同。

“你問他什麽叫你生疏啊?”

顧笙搓着手臂思考了一下,認真回答。

“是你吓到人家了吧?”

他說的是真心話,就易鐘深剛剛那神色,顧笙看着都還有些餘悸。

更別說人家小朋友了。

不過身為好友,雖然顧笙後背還有點發涼,仍是努力安慰。

“我覺得以學弟的性格,不會特別針對誰的,可能就是被你吓到了。”

只是看易鐘深依舊冷淡至極的神色,對方似乎并沒有被安慰到多少。

顧笙不覺有異,還在繼續開導。

“我說真的,人這小孩挺好的,成績這麽優秀,性格也好,又懂禮貌。”

他說着說着,就不由帶上了一點溫和笑意。

“你看剛剛我們倆聊天,聊得也挺投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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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鐘深:“……”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顧笙感覺對方的臉色好像更差了。

不過沒等他再說什麽,對方已經面色不豫地轉了話題。

“你和白家談完了?”

“嗯。”

顧笙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下來。

他垂眼,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的失望結果。

“十六年過去……時間實在太久了。”

溫暖的休息室內沉默了一瞬,易鐘深低聲道:“還有希望。”

“嗯。”

顧笙點點頭,擡手捏了捏高挺的鼻梁。

“反正無論多久,我們都不會放棄的。”

他聲音也低下來,卻如此篤定,不容懷疑。

“一定會把我弟弟找回來。”

今天的晚宴上,客人們受到的沖擊太多,不由對顧笙的來意生出了猜測。衆人大都以為顧笙和易鐘深一樣,是為替大學邀請薄溪雲而來,但其實顧笙今天回來Q市,還另有目的。

——因為白家找回丢失愛子的消息,傳到了顧家那裏。

十六年前,顧家也丢失了一個孩子。

但當年的情況太過複雜,甚至直到幾年之後,顧家才知道這個孩子有可能還活着。之後顧家耗費了大量的心血與精力,高額懸賞、聯系警方、資助大大小小的官方和民間組織……各種方法都用盡了,幾乎尋遍了全國每一個可能的角落。

卻依然一無所獲。

饒是如此,十幾年來,顧家始終沒有停止過尋找,時至今日,他們甚至連每個地區打掉的人販集團數量都再熟悉不過。

自然,對白家尋回孩子這件事,顧家也相當關注。

所以今晚,顧笙才會親自趕來Q市,詢問詳情。

顧笙低舒一口氣,語氣稍微輕快起來:“況且白家孩子丢了十多年,也找到了,說不定我們家也會有這種好運。”

易鐘深沉默了一下,忽然問:“白家是怎麽回事?”

顧笙道:“和白格磊的前妻家有關。”

難得見他追問,顧笙便将詳情整個敘述了一遍。

“白格磊是農村長大的,家裏條件很差,和初中同學戀愛後,連上高中的錢都是女友家幫忙墊的。後來這個女友也就成了他的第一任妻子,柳然。”

顧笙小時在Q市長大,因着顧白兩家的接觸,白家的情況,他之前也知道一些。

“柳然懷孕之後,撞見白格磊出軌,兩人因此離了婚,當時白格磊的生意已經有了些盈利,但柳然家裏對他的行為非常生氣,離婚手續辦完就斷了所有聯系,再也不和他來往。”

這些事并不是秘密,白格磊年輕的時候頗有許多風流傳說。離婚之後,他更加不受束縛,一連交往過許多任,玩得相當大膽。

“結果在三年後,白格磊遭遇了一場意外事故,險些在車禍中喪命。之後他就性情大變,外界說他是生死關頭走了一遭,醒悟了,不僅人沉穩了很多,還懂了要善待身邊人。所以他就找到了前妻家裏,想要彌補前妻和孩子。

“但當時白格磊的前妻已經因病去世,只剩下一個兩歲多的孩子,白格磊就把孩子接到了身邊親自撫養,人也收了心,不再去外面厮混,還和當時的小女友結了婚。”

顧笙補了一句:“他當時的女友就是現在的白夫人,巫穎。”

這麽算算,白格磊确實已經十多年沒有再拈花惹草。之後他的名聲好轉、生意做大,也和這些事有關——看在外人眼裏,白格磊的确是轉了性。

可是沉默聽着的易鐘深卻明顯沒有幾分聽信,連一點表情都欠奉。

他離門邊不遠,男生先是向門外掃了一眼,聽到遠處走廊盡頭的通話聲仍在繼續之後,才收回視線,冷淡道:“但他和巫穎沒有孩子。”

顧笙笑了笑:“不愧是你,重點抓得這麽準。”

“确實,白格磊轉性的原因不是他車禍後幡然醒悟。”

從顧笙進入休息室後,花房門口就被随他來的保镖守住了,因此現下絕不會有外人來打擾,顧笙說話也很直接。

“而是他不行了。”

易鐘深冷淡的眉眼間并無意外之色。

“外界不知道,但我們家清楚,”顧笙說,“當時白格磊曾經求到顧家來,想請我家幫忙尋一位國手,進行治療。至于其他各種手段、各類偏方,他也嘗試了很多。”

顯然,最後都失敗了。

“而當年他的前妻因為離婚時身體孱弱,打胎很有可能一屍兩命,就把孩子生了下來。因此前妻的這個孩子,就成了白格磊唯一的後代,巧的是,那還是個兒子。

“所以白格磊在當年車禍之後,才一定要把這個孩子接到自己身邊來。”

顧笙道:“白格磊很不樂意提起這些舊事,所以我才專程過來,一是祝賀,二也是想問問實情。”

正是因為知道這些秘聞,顧家才會選擇讓顧笙親自過來,而不是只在線上對白格磊進行詢問。

顧笙來後,剛剛在別墅向白格磊問起詳情時,白格磊的臉色果然相當不好看。

無論是當年實情,還是現下波瀾的起因,對白格磊來說,都是他不願提及的恥辱醜聞。

“你和學弟今天來得比較早,白夫人和白家剛找回來的親兒子還在樓上準備,等你們倆出來之後,他們才下來到宴會廳,白格磊和白夫人一起接待了我。

“在白夫人的勸導下,白格磊把實情告訴了我。”

夫人巫穎在場時,白格磊情緒會更穩定一些。

看得出,雖然白格磊沒有真正轉性,但這十幾年的相處,也讓他對現任生出了一些感情。

“十五年前,白格磊向前妻家柳家要孩子的時候,柳家根本不同意,還要他先對着前妻的牌位磕夠十八個響頭,兩方基本是完全鬧掰了,一句話都沒法溝通的那種。

“但後來,柳家受挫,出了意外,好像連孩子都撫養不起了,最後還是讓白格磊要到了孩子的撫養權。”

顧笙點到為止,并沒有細說柳家“受挫”的具體情況。

“之後柳家的人都元氣大傷,老一輩也去世了,而且柳家不在Q市,他們也再沒和白格磊有過聯絡。”

顧笙頓了頓,繼續道:“但白格磊可能留了後手,一直在提防着他們,所以今年,等到柳家有人外出就醫,準備給家裏一個小輩治哮喘時,白格磊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察覺了不對。”

“因為他的前妻,就是死于哮喘惡化後的并發症。而哮喘這種病,很大可能帶有遺傳性。”

易鐘深沉默聽着,眸光閃了閃。

果然,顧笙道:“白格磊在出省的路上把人攔下,直接帶去做了親子鑒定。”

“結果出來,這個患有遺傳性哮喘的孩子,才是他的親兒子,白修。”

“白格磊發現自己被騙了——前妻家對他厭惡至極,根本不想把孩子交給他,所以就在親戚的孩子中找了一個同歲的小孩換給了他,十五年前的親子鑒定不像現在這樣嚴格,那也是前妻家找人調換樣本,作弊出的假結果。”

顧笙捏了捏眉心:“所以才會有最近這一場真假兒子的鬧劇。”

易鐘深眉眼沉而冷,他忽然重複了幾個字:“親戚的孩子?”

顧笙頓了頓,委婉道:“白格磊前妻的父母和哥哥也算有些積蓄,那個親戚拿到了一大筆錢。”

他明顯看出了易鐘深的面色不善,顧笙自己也不由得嘆了口氣。

從頭到尾,被換來頂替了真少爺身份的薄溪雲,都沒有任何過錯。

甚至于,在這短短前半生的十五年裏——

他還被兩個家庭,徹底地抛棄了兩次。

“小孩人這麽好,就是命太苦了。”

顧笙說着,又嘆了一口氣。

他的難過裏,還有更深一層的失望。

“我也問了,溪雲的父母确實就是他前妻柳家的親戚,因為生父姓薄,所以白家才将他改成了薄姓。”

“雖然可能本來就是妄想,”顧笙苦笑了一下,“但發現他确實不可能是我小姑的孩子,還是會有一點失落。”

易鐘深沉默了一會兒,等友人情緒稍稍平複了些,才問。

“他生父母現在?”

“薄家的那對夫妻已經去世了。”顧笙低聲說,“柳家現在情況也很不好,自顧不暇。”

白格磊從來都是睚眦必報的性格。

更何況是受了這種欺騙。

所以現下,薄溪雲仍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易鐘深擡眼,透過門上的玻璃窗,他能夠望見外面的走廊,那裏的盡頭站着一個還在通話的纖瘦身影,影影綽綽,不算真切,卻能望見那單薄但挺直的脊背。

“還剩半年。”易鐘深淡淡道,“只要脫離白家,沒人再能影響他。”

等在未來迎接他的,必然是光明似錦的大好前程。

“脫離白家?”顧笙有些疑惑,“他不是已經改名了嗎?”

“你是說……”

他反應了過來,有些愕然:“白家也在報複溪雲?”

顧笙皺起眉:“白家人不是已經把十幾年的撫養費用列好,全算到柳家頭上了嗎,怎麽還和小孩過不去?”

易鐘深沒再開口,将手機上一些信息轉發給了顧笙。

顧笙點進去,掃了一眼就驚訝道:“下午那件事,也有白家的參與?”

信息有些雜,一部分是高主任發來的,還有些是易鐘深的人查出的,顧笙又細細看了一遍。

學校已經找出了下午那個讓薄溪雲送紙條的學生會成員,而他半小時前被找到時,身為學生會副主席的白宋正好将電話打過來,兩人一同被抓了個現行。

“怎麽白家一個兩個都是這種德性,”顧笙不由感嘆,“這麽看,溪雲的确不是他們家的孩子。”

他沒有再問白宋會怎麽被處理,不提高主任那雷厲風行的性格,單是被面前這位易少記上名,這人肯定也不會有什麽好果子吃。

易鐘深也沒有說話,沉默地看着門外。

顧笙把消息翻完,又掃了一眼時間。

“還挺順利的。”他道,“這麽快就找到了罪魁禍首。”

顧笙剛想感嘆一聲,不愧是好友處理緋聞時的直男速度,就聽見對方終于開口,道。

“他記住了那人卡上的編號。”

顧笙愣了愣:“你說溪雲?”

易鐘深點頭。

那個學生會成員用拍下學生胸牌的方式,強迫薄溪雲去送信,同時那人也很機警地把自己的胸牌藏了下來,借了個別人的胸牌來替代。

學校順着胸牌上的名字一去查就發現,那胸牌的主人是個女生,不是他本人。

但那人怎麽也沒想到,他脖子上反挂着證件牌,大剌剌地跑去高三樓行使學生會特權,然而證件牌背面那一長串足有十一位的數字編號,卻被掃過一眼的薄溪雲記了下來。

根據薄溪雲給的編號,高主任和教務處直接抓到了本人。

易鐘深用指腹按了按食指指節,聲線終于不再似平時那般冷淡。

“他很聰明。”

“确實,這麽厲害。”顧笙也贊同。

他還松了口氣,笑道:“我之前還怕你因為烏龍緋聞的事讨厭他,幸好沒有。”

“……”

易鐘深眯了眯眼睛,冷漠的面色間,已經斂去了剛剛難得的和緩。

他好像懶得再和顧笙開口,直接收回視線,重新望回了門外。

顧笙沒有察覺,也順着人的視線看向門外。

“溪雲打電話還沒回來啊?确認的流程這麽煩瑣。”

薄溪雲的确仍在通話中,似乎在和老師商量着什麽。

顧笙看了沒多久就收回了視線,主要是走廊只有薄溪雲一個人的身影,其餘一片白茫茫,沒什麽好看的。

也不知道易鐘深怎麽能看那麽久。

顧笙拿手機回了幾條信息,忽然想起什麽。

“對了,鐘深,你晚上住哪兒?”

天色已晚,今天肯定要在Q市住了。

易家和顧家一樣,雖然都已經搬離了Q市,但還有房産在這邊,日常有鐘點工在打理。

顧笙道:“我就不回家裏別墅了,一回去阿姨就會過來收拾,大哥又要找人查房看我幾點睡。”

晚宴時,白家也提出了入住的邀請,被顧笙回絕了。

“我剛剛在網上找賓館開了間房,你呢?”

易鐘深的視線還落在門外,聞言也只簡短回了一聲。

“随意。”

顧笙猶豫了一下,還是道:“這個期末你沒少熬吧?我聽說你們院考試周十五門測試,昨天才結束,還有兩份大作業要趕,好多人都是今天才有時間開始。”

“你既然離校,那不得是都弄完了。”

易鐘深一向嚴格自律,顧笙并沒有多想對方為什麽會像是趕時間一樣提前離校,來了Q市。

他只是有些擔心對方的身體狀況。

“來的時候蘇姨還叮囑我,提醒你記得注意寝具過敏。”

顧笙看了看易鐘深,說。

“你熬夜久了……小心又會應激。不然還是先定下晚上住哪,提前把床品備好吧?”

易鐘深明顯是聽見了,卻連眼睛都沒有擡。

顧笙無奈,他知道對方的性格,任誰勸都無濟于事,而且易鐘深說随意,就是真的随便,住什麽地方對他來說都一樣。

沒辦法,也只好等晚些時候住宿前再提醒一句了。

幾分鐘後,終于打完電話的薄溪雲回到了休息室。

需要的證明已經全部上傳完畢,學校那邊不放心,老師還專門去和競賽的組委會通了電話,好生确認過一番,現在一切都已處理妥當。

薄溪雲道:“老師說,現在只要等公布成績就可以了。”

顧笙跟着松了口氣:“恭喜,總算順利結束,真的是辛苦你了。”

薄溪雲搖搖頭:“之前更勞煩的是易學長和老師們,辛苦他們幫了我這麽多。”

他說完“易學長”,就察覺易鐘深又在看他。

男生的表情仍是一貫的冷漠,但不知為什麽,薄溪雲隐約覺得對方似乎有些微妙的不爽。

沒等薄溪雲細想,他就聽見顧笙說。

“對了,我正想問,你們倆是什麽時候認識的,比賽之前?”

薄溪雲點頭:“嗯,當時競賽前去B城集訓,帶隊的是劉老師,老師說有個去年考得很好的師兄正好在附近,就把易學長請了過來。”

“哦對,你們是在附中比賽吧,那是挺近的,就在我們兩個學校的隔壁。”

顧笙說。

“不過,這次參加競賽的只有一中學生嗎?沒有其他學校的了?”

“有,”薄溪雲道,“競賽隊包括全市的同學,每個學校都出了老師,劉老師是組長。”

“市裏帶隊去啊,那還挺好的,統一住宿也方便。”

顧笙道。

“省得考前還要自己費心找旅館。”

一旁的易鐘深忽然插話:“費用多少?”

顧笙愣了愣,這人怎麽突然關心起了這個?

薄溪雲也有些意外。

和顧笙,薄溪雲可以輕松自然地對話聊天,但對易學長,他總覺得對方形色冷淡,很是寡言。

沒想到這位也會開口對這些瑣事進行詢問。

薄溪雲想了想,才報了一個總數。

數額不算小,畢竟在B城那麽多天,單是住宿費就不便宜。

易鐘深又問:“交過了麽?”

顧笙這時才反應過來。

鐘深這是在擔心小學弟缺錢?

顧笙和易鐘深一樣,都是自小家境優渥,出門随身有保镖,所以顧笙剛剛和薄溪雲聊天時,根本沒有想到還會有費用這個問題。

但事實是,現在對薄溪雲來說,錢可能真是一大難關。

畢竟,已經被家裏趕出來的他,現下還只是個高中生。

“還沒有,”薄溪雲道,顯然他也意識到了易鐘深的關注點,補充道,“不過老師說我拿了金獎,市裏會有資金獎勵,學校已經去幫我聯系了。”

易鐘深這才沒有繼續問。

顧笙也松了口氣:“那就好。”

主要還是小朋友優秀。

這樣一來,薄溪雲以後更有許多機會能去申請獎學金和助學金,正常的讀書和生活都可以維持下去。

顧笙又問了幾個問題,他自覺和小學弟投緣,聊起來就很投機,一沒留意就多說了幾句。

然而聊着聊着,顧笙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回頭擡眼,就見易鐘深正看着他,薄涼的目光像極了之前逼問他稱呼差異時的樣子。

顧笙瞬間又感覺脊背有些發涼,莫名道:“……怎麽了?”

易鐘深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卻沒有回應,反而轉向了薄溪雲。

“一中寒假會封校。”

這是慣例,薄溪雲正要點頭,就見面前高出半頭的男生垂眼看過來。

盡管室內如此溫暖,但離得近了,易鐘深身上的薄香依然沁着淡淡涼意,無聲地浸染了每一次呼吸。

男生的音調也微微低下來,尾音中愈發明顯地透出振癢耳膜的磁性。

他問。

“你今晚住哪兒?”

旁邊目睹這一切的顧笙怔了怔,疑惑不由得壓過了後背的寒意。

他自然聽得出易鐘深的語氣有多認真。

不是。

你連自己今晚住的地方都不在意——

怎麽這麽在意別人住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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