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這天後來大夥再也沒有出門。到了酉時,孫掌櫃回來了,一到家得知周大李進幾個都沒有回來,又急匆匆出去,屋裏又只剩下了女人孩子們。天色漸漸晚了,街面也靜了下來,牛伯到外頭探了幾回,周大李進并孫掌櫃幾個男人都還不見人影。孫大娘吩咐牛嫂子擺了飯,女人孩子圍坐了一屋,一同用了,各自回屋。

寒夜寂靜,大門一直沒有傳來響動。蘇瑾娘是病人,聶雲旭是孩子,兩個人用了飯不久,方墨就安置他們睡下來。燈火發出輕微的爆裂聲,方墨起來剪了燈芯,往窗外看去,院子裏很寧靜,卻幾屋燈火都是亮的,想來孫大娘等人都是睡不着的。屋裏蘇瑾娘與聶雲旭兩個頭挨着頭睡得倒是很香。方墨掖了被角,輕手輕腳出了門去。

孫瑾瑜屋裏的燈也亮着,方墨透過窗格子看去,他坐在凳子上,面前的桌子上堆了一桌的木片鐵片,也不知道在忙什麽。

方墨輕輕敲了敲了窗。孫瑾瑜警覺回頭問道:“誰?”

方墨低聲說:“是我,方墨。”

孫瑾瑜趕緊披了一件衣服出來,看見方墨黑黑小小的身影站在檐下,一愣,随即說:“快進來,外頭冷。”方墨随着他進了屋,接過他倒的一杯熱茶,坐在他先前坐的位置上,問道:“你在忙什麽?”

孫瑾瑜摸了摸腦袋,說:“也沒忙什麽,隔壁吳大叔家的磨杆脫銷了,我給他重新換了一個。”

方墨看了看他,從懷裏拿出一張圖紙,說:“你能不能幫我照圖做一個?”孫瑾瑜接過圖,看了半天,遲疑說:“這,這是弓弩?”

方墨笑着點了點頭:“這是連珠弩,可以連發九珠,配着兩個箭筒一起用,最是省時。”

孫瑾瑜确實是個實在人,也沒問來由,只皺着眉頭琢磨了半天,方說道:“我沒有做過這種弓弩,也不知道自己行不行。”

方墨又說:“你要不懂,可以随時問我。”孫瑾瑜這才笑了,說:“行,若是有不明白的,我就問你。你何時要?”方墨笑着說:“越快越好。”孫瑾瑜點了點頭:“我做好了就給你。”方墨又和孫瑾瑜說了一些連珠弩的細節,告辭出來的時候,天又飄起了小雪,漫天飛舞着,在幾家朦朦胧胧的燈火映照下透着凄迷。

睡至半夜,方墨突然聽見外面有人在叫她,連忙一跳而起,推開窗,院子中間站了一人,高高大大的身影,像是李進。她連忙出去。

雪越發下得大了,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天黑漆漆的,李進也不知道在外頭站了多久,身上頭上都是白的,乍一眼看過去,倒有幾分像堆的雪人。看見方墨出門,李進也不靠近,只在院子裏站着說話:“墨兒,你娘和雲旭都睡了嗎?”

方墨點了點頭,“早睡了,李叔有事?”

李進低頭想了想,說:“我與你周大叔周二叔兩個今日揭了征兵榜,現在已是被編排在第二軍中的新兵營裏,明日一早就要過去了。軍中發了些饷銀,我已經給了些孫家嫂子,你們幾個這幾日放心在這裏住下吧。我這些天恐怕是不能時時回來,諸事你就多留些神。”

北風呼呼吹着,雪花揚得漫天都是,屋裏燈火如豆,搖曳着,将自己的人影映在白蒼蒼的雪地裏,忽遠忽近忽長忽短得漂浮。方墨眯了眼睛看,李進站在院裏,風雪裹着似乎整個人都融進了漫天雪花裏。方墨說道:“李叔,我知道了,你也要小心。”

“我知道。”李進說。

方墨見他似乎還有事沒說,又問:“李叔可是擔心雲旭?”

李進搖了搖頭,“我不擔心,嫂子與你都是穩妥人,雲旭交到你們手上,我是再放心不過了。”方墨站在原地等他說完,果然,李進又低頭思量一會,突然走進檐下,靠近方墨,低聲說:“墨兒,這肅北城,你們還是早些離開吧。”

方墨一怔,李進又低聲說道:“我今日在軍中也待了大半日,多少聽了些閑言,如今這肅北城裏遠不如面上看起來的牢靠了。肅北王前去汜水關的時候已經帶了不少人馬過去,如今城裏守軍還沒有從前一半。北狄人守了北門,雖然暫時沒有大肆進攻,卻在周邊造了不少麻煩。今日兩路的征糧軍都沒能安然回來,這城裏不太平的日子只怕是不遠了。”

方墨想起下午那一幕,也是一驚,這北狄眼下不像是要攻城,倒是像要活活圍死他們。李進說完了這事,這才轉身告辭。方墨站着門口望着,不過片刻,李進的身影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風雪之中。

方墨次日起了一個大早,特意繞道李進屋門口,在門上叩了好一會,也沒有回應聲,倒是隔壁的門開了,榮進宇走出來,說道:“是方墨啊,你李叔已經走了一會了。”

方墨只得慢慢回來,昨夜雪下得極大,院子一片雪白,大家都還沒起,雪地裏只有一兩雙腳印來回,廚房裏面炊煙渺渺,慢慢飄散出來,給白茫茫的雪地添了幾分朦胧。方墨想起蘇瑾娘的藥,她一早起來就要喝的。昨夜裏蘇瑾娘睡得安穩,他們屋裏牆角的小爐子的火早熄了,方墨想借些火來,走到廚房門口,就聽見了說話聲。

“夫人,如今這家裏人多,咱們是不是要再去買些米面?”

“一會開市了,我與你一起去吧,咱們多買一些。”孫大娘說道。

“買這麽多做什麽?我聽我家那口子說,昨日下午城裏的幾家米鋪又漲價了!如今這米貴得吓人,咱們還是少買些吧,夠了這些天就行了。說不定過幾天,這米價就會下來了。”牛嫂說。

孫大娘苦笑一聲,“還是多買吧,這價只怕是一時落不下來的,一會我讓瑾瑜跟咱們一起去,順道多買一些菜。”

方墨又慢慢退回去,在檐下喊道:“牛嫂,你在嗎?”

“在的,在的。”牛嫂一邊應着,一邊笑着出來,“姑娘可是有事?”孫大娘也出來了,方墨細看了她一眼,她眼圈有些發黑,昨晚只怕是沒有睡好。方墨笑着說:“我娘煎藥那小爐子的火熄了,牛嫂子,你那竈上有燒好的炭沒有?能不能借點火?”

孫大娘對牛嫂說:“你趕緊将方大姐的藥爐子生起來,她一會起來就要喝藥的。”又笑着對方墨說:“快進來,別站在檐下了,外頭風大,小心冰淩掉下來砸到人了。”方墨擡頭看看屋檐,那上頭果然挂了不少嬰兒手臂大小的冰淩,在寒風中熒熒發着冷光,她連忙笑着進屋。孫大娘倒了一杯熱茶給她,說:“快暖暖身子。”

方墨緩緩喝了,孫大娘一邊幹活,一邊與她說話。方墨幾次想将話頭引到肅北,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李進昨夜的話有些不盡不實,這家人從大到小都是厚道人,自己總不能随便聽了一句兩句就當了真,要他們一家人跟着自己四處逃命吧。

兩人扯了些閑言,牛嫂已經給小爐子生了火,方墨連忙站起來,說:“牛嫂,我拿回去就行了。”接了小爐子,方墨跟孫大娘告辭回屋,屋裏蘇瑾娘與聶雲旭兩個睡的仍沉。方墨将藥罐子煨上,她雖然感覺有些累,卻也睡不着了,就在爐子旁邊坐着。

她一會想起李進的話,一會又想起方才聽得那些言語,心裏始終拿不定主意。如今她也是不是一個人,許多事情總要計劃得周詳一些才好。藥罐子漸漸沸騰起來,熱氣渺渺上升,院子外頭也了人聲。方墨站起來,半合了爐子的封口。蘇瑾娘也醒了,叫了一聲,“墨兒。”

方墨連忙過去,蘇瑾娘摸了摸她的手,“這麽冷?乖女,你是不是穿少了?”

方墨笑着說:“我不冷,就是剛出去了的,所以手有些涼了。”

蘇瑾娘又說:“墨兒,你李叔昨晚上是不是來過了?我像是聽到他的聲音了。”

方墨看了看她的臉色,說:“李叔與周家的兩位叔叔一同揭了征兵榜,今兒一早就走了。”蘇瑾娘聽了,半天都沒有言語。方墨仔細看她的臉色,出聲道:“娘?”

蘇瑾娘回了神,嘆了一口氣,說:“這個時候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來?”方墨笑着說:“吉人自有天相,娘,你也不用太過擔心了。”

蘇瑾娘苦澀一笑,倚在床頭半天不語。方墨倒了半碗藥遞給母親,看着她喝下,又說道:“娘,你吃了這藥,就再喝一碗粥墊墊肚子,一會我去請李郎中過來再看看。”

蘇瑾娘連忙阻止說道:“墨兒,你不用請了,娘好多了。”又拉着方墨坐在床沿上,低聲說:“如今,咱們寄求在別人家中,吃喝只怕要費不少銀子。雖說孫大娘家沒那心思,但是咱們也不能失了分寸,能省則省,千萬莫要招惹別人嫌棄。”

方墨想了想,笑着說:“娘,銀錢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李叔離開的時候就給我留了一些,這請郎中錢,咱們還是付得起。”蘇瑾娘一時愣住了,方墨趕緊又說道:“娘,你也不要多想了,李叔說了,這些權當是從前的診金。”

蘇瑾娘無奈笑道:“那是多久的事了,他還這麽說,他是怕咱們不收,這才尋的理由。這到底也是他的活命錢,咱們多少也要替他留些,只盼李兄弟安安穩穩活着,以後,咱們也好還他這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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