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1）

盤子裏同時盛着兩種食物，一邊是純天然的香草羊排，另一邊是最普通的合成食品，半透明的膏狀物堆成小丘。

“不知道你現在習慣吃哪一種……希望算不上冒犯。”宋齊帶着歉意說。

“你太體貼了，”伊凡微笑着，一邊切下一小塊羊排，“戰争确實能改變一個人。”

他們沉默着享用食物，直到女仆走進來斟了一次酒，對話才又繼續下去。宋齊仍然偏愛那些他自幼就習慣的廉價食物的口感，但逐漸也開始品嘗得出天然食品的美味了。

“想聽聽我生病的事情麽，在飯桌上講可能會有些影響情緒。”

“不會，”他連連搖頭，“我很想知道，但是不知該怎麽開口問你。”

伊凡又叉起一小塊膏狀的合成食物放進嘴裏，緩緩咽下之後才擡起頭來，語氣相當平靜。“戰争結束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有時候我會以為自己是克裏斯。”

伊凡撈起頭發，向他展示耳朵上的傷口。“慈善署的人發現我的時候，我把自己關在一棟沒有鏡子的房子裏整整半年，把頭發剪短成克裏斯的樣子，甚至用針在自己耳朵上紮出洞來。”

光是想象那樣的場景，宋齊就能感受到悲傷的震顫緩緩爬上背脊。

“我在醫院裏住了半年才勉強恢複。現在也需要定期接受治療，每年會回醫院住三個月。醫院修在靠海的地方，非常漂亮。”伊凡的笑容仍像許多年前他第一次見到的那樣動人，只是終于對他卸下防備，不再那樣遙不可及。“我就是在那間海邊的醫院第一次讀到你寫的書。每天坐在山崖邊的長凳上讀，海浪就在我腳下不斷拍打着石壁，碎成白色的泡沫。”

“那你現在……過得好嗎。”

“還是老樣子，你知道的，同時談着很多段戀愛。”他們會心一笑。“我重新開始了養父了生意，剛起步的時候很難，現在總歸是好了一些。”

有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吃東西。

“我就說啊，”伊凡苦笑着搖搖頭，“不該在餐桌上說這個話題，影響食欲。”

他無法否認，但其實他并不介意。“那我們回客廳去吧，如果餓的話，叫佐伊再準備一些小點心。”

夜色已經占據了窗外的世界，雪也消失了，只偶而有兩片雪花盤旋着經過窗戶近旁，随即又沒入廣漠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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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相對坐在壁爐邊，橙黃溫暖的光線将伊凡的臉映襯得愈加柔和起來。

“你知道克裏斯和陳念……是怎麽死的嗎。”他不得不垂下眼睛，說出這個字實在是太難了。

“其實你還是不知道的好，但我想你一輩子都不會死心。你會拼命想找到那個結局，即使結局只會帶來更深的痛楚。”

他發現伊凡的眼睛裏出現了水的波紋，讓那雙藍眼睛徹底淪陷成一汪湖泊的皺褶。

伊凡的聲音在此刻，在爐火庇護的漫長雪夜之中，是如此空洞而單薄。“戰争的第三年，物質供應完全斷掉了，難民區陷入極大的混亂。你和陳念寄來的錢已經派不上什麽用場，人們只接受以物換物。克裏斯去了一趟黑市——我不知道他具體做了什麽，我猜是去賣血，回來的時候才會昏倒在路上。”

“那天也下着大雪，陳念到家裏來，我和克裏斯都不在。我去難民署申請藥品，但一起住的人分不清我和克裏斯，告訴他是去了黑市。他去找，找到雪地裏的克裏斯。”

“他們被雪埋了起來，過了很久才被發現。”伊凡已經哽咽得很難繼續。“陳念緊緊地抱着他，屍體甚至沒有辦法分開。”

謎團在他心中盤踞了太久，真相終于到來的時候，像一塊堅冰緩緩融化，露出封藏的利刃。克裏斯，他的克裏斯。

“這是個太諷刺的故事。被陳念抱在懷中死去的人應該是我，”伊凡閉上眼睛，兩行淚水無聲滑過面頰，“而現在坐在你面前的人應該是克裏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