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又是一年上元悄至。
長安城的大街小巷,從十四日的下午就開始張燈結彩,朱雀大街上更是在道路兩旁紮了巨大的燈樹。(注一)
夜幕降臨,花燈亮起,一片火樹銀花。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在絢爛的日子裏,點一盞花燈,期望接下來的一年裏,可以光明順遂,合家團圓。
“大人你看,那盞燈好漂亮,我要那盞!”牡丹拉着阿薩辛在人群中穿梭,指着不遠處一個賣花燈的攤子。
“公子好眼光。”攤主見有生意上門,忙堆着笑臉介紹,“這是我這兒最好的花燈了。您瞧這做工這畫面兒,多精致。您瞧,風一吹還會轉動呢。”牡丹看中的是一盞四方的宮燈,樣式倒是簡單,但畫工細膩入微,畫的是春夏秋冬,一面兒各一季景色,意境深遠,作畫之人當是一位丹青妙手。且燈面是可以轉動的。難得的是放蠟燭的托架卻不是按在花燈底部的,而是在花燈內部靠上的位置又懸着一個更小的圓月型的花燈,周圍還伴着彩雲。點上燭火,風一吹,花燈轉動,就像是天上一輪明月看着人間四季更替,春去冬來複又春。
“大人,好不好看?”牡丹接過小販遞來的花燈,舉在阿薩辛面前,明媚地笑着。
月光和隔着燈籠朦胧的燭光映在他臉上,阿薩辛只覺得精致的花燈也失了顏色,“很好看。”一臉的溫柔寵溺。
牡丹笑得開心,将花燈塞到阿薩辛手裏,“大人替我拿着,丹兒再看看其他的。”牡丹又挑選了一番,發現這攤子上的花燈多很不錯的樣子,對那小販道:“你這兒的燈每種我都要一個,你給我送到東邊延興門,會有人在那兒等着。”說着從荷包裏拿出十兩銀子扔給小販。
“好勒,公子放心,小的這就去,保證給您送到。”小販喜笑顏開,也不做其他生意了,收拾了攤子便往延興門去了。
阿薩辛詫異,“買這麽多花燈幹什麽,還讓人專門在城門口等着?”
“嗯~丹兒高興嘛,大人你就別問那麽多了。”牡丹磨磨蹭蹭不肯說,還一臉神秘的樣子。
“呵。”阿薩辛一笑,猜他定是又有什麽小主意,“好,本座不問,幾盞花燈而已,你高興就好。”
“嘻嘻……大人最好了。”牡丹獻好兒地一笑,又拉着阿薩辛去別的地方,“好久沒出來玩兒了,大人咱們再去別的地方看看。”
自八月份皇上封楊玉環為貴妃,牡丹來了長安一趟之後,就一直呆在荻花宮裏沒出來過。如今在正月裏沒什麽事情,和水煙那裏也都已經談妥,只是煉制毒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光是前期的準備就需要不少時間。阿薩辛将水煙安排在了後山,并派了個侍女給她,名為供其差遣,實為監視。對此,水煙也沒有說什麽。一切都在暗中悄悄進行。牡丹閑了下來,這樣的佳節,自然要來湊一番熱鬧。
牡丹在街上東逛西逛,幾乎把所有的花燈攤子子逛了個遍,買了不下數百盞各式各樣的燈籠。阿薩辛雖覺得十分奇怪,卻也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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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路逛到了永安渠,永安渠邊上已經聚集了不少男男女女,許多人将祝福或是願望寫在孔明燈上,再将孔明燈放上天空,希望自己的祈禱可以上達天聽,心想事成。之所以選在永安渠邊上放,是怕萬一燈沒放好,掉落下來造成火災。(注二)
“咱們也去放一盞吧。”牡丹也買了盞孔明燈,拿着紙筆轉頭問阿薩辛,“大人說寫什麽好呢?”
阿薩辛随意道:“你決定就好。”
牡丹想了想,提筆寫到: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不敢與君絕!
阿薩辛看着牡丹落筆,神情微動,“這首樂府詩最後一句原本是‘乃敢與君絕’,怎麽丹兒還改詞了?”
牡丹搖搖頭,“這首詩其他都好,唯獨這最後一句丹兒不喜歡。難道江水枯竭,天地合一,就要與自己喜歡的人分開嗎?丹兒不那麽想,即便天地不複存在,丹兒也不要與大人分開。”
阿薩辛心中一暖,從牡丹手中拿過筆,“說得好,本座也來寫一句。”說着落下八個蒼勁有力的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牡丹的字娟秀婉約,阿薩辛的字氣勢磅礴,放在一起卻意外的和諧。阿薩辛摟過牡丹,湊在他耳邊道:“我們去放燈。”
兩人向渠水邊走去,卻不知這時卻有一雙眼睛在盯着他們。是一個女子,她遮着面紗,看不清面目。元宵佳節,閨閣女兒亦可出來游玩,且大多都以輕紗覆面,因此她并不引人注意。女子靜靜地站在一處燈柱下,看着阿薩辛和牡丹站在水邊,阿薩辛舉着孔明燈,牡丹在點蠟燭。她原本目光平淡,卻在看到阿薩辛與牡丹相視一笑時,閃過一絲恨意,随即又趕緊斂了神色,只是藏在袖中的手微微發抖,洩露了她并不平靜的心思。忽然,她自袖中伸出手掌,月光下亮色一閃,卻是指中夾着一根銀針。女子剛要擡起手臂,卻被人搶先攔了下來,女子吓了一跳不及反應,被那人拉着離開了此處,快速地消失在人群之中。
那人拉着女子走了好一段路,将她拖進一條巷子裏,确保阿薩辛不會發現她們之後,才在女子的掙紮下開放了她。
“二姐,你攔着我做什麽!”被放開的女子順勢一甩手,壓低聲音吼道。
“你這是送死,我能不攔着你嗎?!”被她叫做二姐的人穿着男裝,卻是女子的聲音,“你殺不了他的。”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殺不了他,我也要殺了他身邊的妖孽!”那妹妹一臉憤恨,她也知道自己殺不了他,且不說現在她重傷未愈,即便沒有受傷,她也殺不了。可是她忍不住,忍不住!
姐姐痛心疾首道:“我也想報仇,我也想殺了他!可是小不忍則亂大謀。”
“忍?”妹妹冷笑一聲,閉上眼睛,“為了報仇,我連自己的容貌都毀了,難道還不夠忍嗎?”
姐姐心中一痛,嘆息一聲,将妹妹摟在懷裏,“你聽二姐的勸,跟二姐回去吧。要報仇,以後一定有機會的。大姐已經死了,我不想你也離開我。”
妹妹伏在姐姐肩頭,好一會才平靜下來,“好,我跟你回去。反正我現在的樣子,也不怕被人認出來。”
姐姐又是一陣心痛,更加抱緊了她,“你這是何苦……”
阿薩辛和牡丹仍然站在永興渠邊上,牡丹仰着頭,擡手指着上空,努力的辨認哪一盞燈是他們的。
岸邊聚集的人越來也多,天上的花燈也越來越多。月上中宵,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小販的叫叫賣吆喝,小孩兒的歡聲笑語,文人墨客的對月吟詩,年輕男女的眉目傳情……一片喧嚣繁華。
“小姐,咱們也去放盞天燈吧,聽說把願望寫在上面,很靈的呢。”一個丫鬟模樣的少女,正拉着她家小姐,一臉興奮的樣子。
那小姐卻興致缺缺,“有什麽好放的,如果放只燈就能願望成真,那我這些年所做的不都白費了嗎。”
她們就站在牡丹旁邊不遠處,因而聽到了她們的對話,不由好奇的轉頭看去。這一看心中一驚,怎麽會在這裏遇到她?!
那小姐放空目光看向遠方,并沒有發現牡丹的注視,牡丹不着痕跡的轉回頭,又聽那丫鬟急道:“小姐為了複國努力了那麽多年,怎麽會白費呢。”
小姐明顯被丫鬟的口無遮攔氣着了,“小聲點,你當這是什麽地方!”丫鬟吐了吐舌頭不敢吭聲了。小姐無奈的揮手,“好了,你去買燈吧,我在這等你。”
這下牡丹明白了,原來她還想着複國。有些意外,但依她的性格,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實在不曾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她,那些已經封存的過往,兒時的記憶,就這麽冒了出來。
“丹兒,怎麽了?”阿薩辛見牡丹有些恍惚,輕拍了他一下。
牡丹回過神,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忙拉着阿薩辛走遠了些,湊在阿薩辛耳邊小聲說了幾句。
阿薩辛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那丹兒去借紙筆。”牡丹跑到幾步之外的小攤上,借了紙筆寫了幾行字,又給了攤主一塊碎銀子,指了指遇着的故人,讓他把紙條送過去。
翌日,寶祥酒樓。店小二引着兩位一看就是貴客的人上了二樓包間,正是阿薩辛和牡丹。“小二,隔壁那間我也包了,待會兒會有一個姑娘來找阿拉木,你把她帶到隔壁。”
店小二應了聲好,退了下去。阿薩辛打開包間的窗戶,正好可以看到下面的街道。阿薩辛看着街上往來的人群,問道:“你确定她會來?”
牡丹點頭,“小時候我們常在一起玩,她是浪穹诏的公主。她的性格很像男孩子,十五歲便跟着他父親打仗。皮邏閣想要吞并六诏,他父親戰死了,是她一直帶着族人們抵抗,但最後還是敗了……我本來以為她也死了。昨晚我聽到她的丫鬟說‘複國’,她肯定會來見我的。畢竟……我曾經是施浪诏的王子。”(注三)
“丹兒想複國嗎?”阿薩辛問道。
牡丹一愣,慢慢地搖頭。
“為什麽?”
牡丹有些困惑,似乎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沒遇到大人之前,遭受那樣的變故,我很傷心,但是沒有想過複國。複國了又如何呢,過去再也回不去了。”
“那遇到本座之後呢?”阿薩辛繼續問。
牡丹笑答:“遇到大人之後,前塵往事盡抛。今日來見宇晴,不為過往種種,是為大人解心中疑惑。”說着也走到窗邊,靠在阿薩辛肩上。
阿薩辛從背後摟住他,知他想起舊事,難免有些傷感,安慰道:“本座并非要你忘記過去,而是讓你放下過去。施浪诏護不了你,本座可以。”
“嗯,丹兒明白。”牡丹展顏一笑,望着窗外,看見宇晴已到店門外,“她來了,丹兒先去隔壁了。”
宇晴進了包間,見牡丹已在等她,激動道:“阿拉木哥哥!”
相比之下,牡丹十分淡定,沖她微笑,“宇晴妹妹,許久不見。”
“你怎麽會在長安,當年我聽說你被唐軍抓去了,是他們帶你來長安的嗎?”宇晴激動地走到牡丹面前,抓住他的手,一臉關切和不解的問。
牡丹微微臉紅,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妹妹,你先放開我,喝杯茶再說話。”
宇晴哈哈一笑,放開牡丹,“多年不見,你怎麽還是這麽腼腆,樣貌也一點沒變,還是這麽漂亮。”
牡丹的臉更紅了,不過他喜歡別人說他漂亮,甜甜一笑,“妹妹笑話我呢,妹妹倒是比以前更加英姿飒爽了。”
宇晴不在意的一揮手,“你還沒有回答我,你後來怎麽樣了?你怎麽會在長安的?你昨天晚上就看見我了?怎麽那個時候不喊我?”
“說來話長……”牡丹對她一連串的問話招架不住,“我原先是被唐軍抓走的,半路上我逃了出來。當時我受了傷,是一個商隊的老爺救了我,之後我就跟着那位老爺,也是他帶我來長安的。昨天晚上……我是和他在一起,所以才沒有和你相認。妹妹你又是為什麽會在長安?”
牡丹說的含糊,宇晴也沒有繼續再問,“我來是為了複國!不管怎樣,你我竟然能在長安重逢,這是天意。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四處奔波,還加入了萬花谷,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光複故土。阿拉木哥哥,你是施浪诏的王子,以後你就和我一起,咱們一起重建家園!”
“複國?!”牡丹一臉驚訝狀,“我沒有想過這些……”
“你怎麽可以沒有想過,你是施浪诏的王子啊。”宇晴知道阿拉木的性格有些軟弱,鼓勵他道:“你是王子,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只要你站出來,一定會有很多族人響應的。你別怕,妹妹會幫你的。”
“不,不。”牡丹連忙搖頭,“妹妹你誤會了。我約你出來,只是多年未見,想見一見故人罷了。并沒有想過要跟你離開。我現在過得很好,救我的那位老爺,他對我很好。我是他的人了,這輩子都跟着他的。”
“你說什麽?!你居然——”宇晴一臉恨鐵不成鋼,“你——不行,你不準再跟着那個什麽老爺,你現在就跟我走。”
宇晴說着又去拉牡丹,被牡丹躲了過去,“妹妹你何苦逼我。莫說現在,就是以前在施浪诏,我也是無權無勢,拿什麽複國?”
宇晴嘆道:“我也知道施浪诏以前的狀況,但現在不同了,金都禮和索胡兒都已經死了。何況權勢要靠自己争取,你怎麽這麽沒志氣!”
牡丹自嘲一笑,“我本來就沒有志氣……”看到宇晴臉上失望的神色,又有些不忍,勸道:“妹妹別生氣。老爺跟我說過,他們走南闖北,見過有些地方江湖勢力很大。我記得南疆也有不少江湖人的,妹妹如果找他們幫忙,或許會有用。找我是沒有用的……”
宇晴搖搖頭,對他的無知感到無力,“你也在南疆待了那麽多年,難道不知道五毒教一向不準教中弟子插手六诏的事?至于天一教,哼,烏蒙貴早就成了閣羅鳳的走狗。難道還指望他會幫我們不成!”
原來如此!牡丹終于知道了自己想要的信息,面上卻不顯分毫,還露出幾分委屈,“我不懂這些……只是以為能幫到妹妹的。”
“你可以的,只要你和我一起——”宇晴的話還沒有說完,牡丹連連搖頭,“妹妹何必強人所難,我要走了,妹妹自己珍重。”說着便要起身離去。
宇晴忙攔住他問:“你住在哪裏?我要在長安留一段時日,我去哪裏找你?”她想的是這會說不通他,便想要徐徐圖之。
牡丹又怎麽會和她說實話,只道:“我住在城外一個莊園裏,只是到長安來玩兒的。妹妹別去找我了,若是有緣,定然還會再見的。”說完也不等宇晴反應,一閃身便出了包廂,等宇晴追出去,已經不見了人影。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愚人節快樂~ 這次多更了一些,算是愚人節的福利吧
這章其實還沒寫完,但是今晚有親戚請吃飯,寫不了了,就放到下次吧。 (雖然是愚人節,但是我不騙人哦~)
【注釋】
(一)和現在不同,唐代時的元宵節只有三天。(現在是五天。)
(二)永安渠:永安渠是隋文帝開皇三年開鑿,自城外引交水,經西市之東,最終北流入苑,注入渭水。永安渠起到供水、防澇、防火等作用。(以上內容查閱自《西安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02期,文章名稱《唐長安城永安渠與西市》,作者慈平。)此外,我查閱了唐代長安城的平面圖,似乎永安渠與大明宮的太液池也是相通的。本來我是想寫在永安渠內放河燈的,以求河燈可以順着渠水流向皇宮,沾一沾皇宮的祥和之氣。但是又想到水為陰,似乎是中元節才放河燈(當然現在是不管了,元宵也有很多地方放河燈),所以改成了放孔明燈。
(三)施浪诏和浪穹诏都是三浪诏之一。游戲裏宇晴是在荻花後山與牡丹相會的,這裏做了改動。還有就是,宇晴這麽名字聽着像是漢人的名字,既然她是浪穹诏的公主,這應該不是她的本名,就像牡丹也不是阿拉木的本名。但是劍三裏貌似沒有交代她原來叫什麽,這裏也就不考慮了,就叫她宇晴吧。(少數民族的名字太難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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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