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見了
孔捷怒氣沖沖地往回走。
今日傍晚走的那條路是府外北側夾道上外行路,直通西門,方便來往騎馬奔馳,現下要從南院回房不必那麽費事,直接從南院儀門到前堂大廳——成國公府迎接聖旨和舉行慶典時的地方,再過大廳南側穿堂到五間大正房,那是府內的廚房,過了大廚房就是孔捷住的二十餘房屋的大跨院。
孔捷有些憤怒,抓心撓肝的憤怒,回到屋中洗漱一番,一腔心思還未平複,看到桌上的富春樓的醬牛肉,他一怒之下捉筆來,将紙上的“富春樓”三字劃掉,一臉憤憤地在上面重新寫上幾筆,然後提出一塊肉幹大嚼特嚼……
嗯,舒坦了!
孔捷十分開心,低頭欣賞“周殷肉”幾個大字,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走了幾步,走到銅鏡前邊咀嚼吞咽邊擺弄頭發。
他剛剛洗過臉,鬓角有些濕,孔捷朝鏡中看了看,将碎發撥亂,在前額折了折,皺眉。
不滿意。
緊接着又全部撥上去,向左看看,向右看看。
還是不滿意。
他幹脆把發髻拆下來,五指成梳,耙亂右側的頭發,瞪着眼睛湊在鏡子前,一股一股地編好,比劃幾次編結的位置,看着可以了,再攏成一髻。
嗯,可以了。
鬼魂滿意地笑了,咬着發冠低頭找配飾,于抽屜中挑出鎏花的小銀圈給自己的小辮戴上,然後妥妥帖帖地攏了攏鬓角,朝着鏡子吹了個悠長的口哨!
“好滴很,好滴很……”
鬼魂拿秦地的方言誇了自己兩句,前後左右對着鏡子又照了照自己英俊的面龐,終于徹底滿意了,闊步爬上床,抖開被子,預備睡覺。
今日有些不愉快,總體還是很愉快,睡前慣例閉上眼,孔捷打算再去那位成國公的院子巡視一圈。
孔捷平躺在榻上,被褥規規矩矩地蓋到胸前,美美地深呼吸,沉下身體,嚴絲合縫地貼上床榻,意識在一呼一吸間游走出去,因為不必顧忌院牆的阻隔,這次他比人身走得快,幾起幾落間直線到了南院的外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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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翁舉着蠟燭從門口走出來,響亮地喊一聲:“上夜了!諸位辛苦,人都回去罷。”
府上有個熱愛公務的老大,各房總管怕忽然被喊去議事,往往待在就近值房,睡也不敢睡,此時聽到上夜,紛紛出來拱手告退,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邊回房邊抻懶腰。
孔捷找了找國公爺在哪,是不是在洗漱沐浴,就見國公爺從外書房的簾幕屏風後走了出來,換了身寬大的灰色中衣,手上提着一方手巾,發頂的冠玉卸下去了,但頭發仍束着,有些半濕。
孔捷雖然不知他為何快就寝了還在外書房逗留着,但想着左不過是要睡了。
四肢攤平的孔捷很是高興,安心地閉着眼抻了抻腿,打算把意識收回來,然後他就眼睜睜地看着國公爺,提着濕方巾擦着手,重整了整精神,盤着腿又在桌案後坐下了。
孔捷:???
剛剛他洗臉只是為了醒神?
孔捷直挺挺地從榻上坐起來。
連接斷開。孔捷睜着眼睛,如夢方醒似的左右巡視了一番自己屋中,看到銅漏,重新确定刻度:是後半夜,沒錯啊。
他難以置信,趕緊閉上眼睛仰面砸回榻上,打算重走一圈。
夜色又清又亮,煌煌的燈火在“上夜後”漸次熄滅,國公府中沒有祖先神、神武大帝、觀音娘娘,就連竈王爺也沒供奉,孔捷一路暢行無阻,越過高牆影壁,花株月門,肆意地穿插游走,再次翻過南院外書房的高牆,扒着窗棂從外往裏面看。
他沒有看錯:周殷沒睡。
國公爺此時穿着中衣正埋在一摞案牍前,不斷地翻開,合上,手不停批,偶爾去粗取精,停頓幾霎,修長的中指食指便在桌案上緩緩敲擊兩下,發出清晰的“篤篤”聲響,像是思考時特有的小習慣。
周翁打着哈欠走了,醜時将近,狗也睡了,偌大的侯府,還有活人忙碌的只剩下外書房國公爺這一盞的燭火。
孔捷抓着窗棂俯視着這畫面,十分的受刺激:這不應該啊……
眼前的這位不已經開衙建府、起居八座、位極人臣了嗎,就算年富力強、春秋鼎盛、很有精力,但是吃喝玩樂、酒色財氣、它哪一樁不好呢?至于這樣夙興夜寐、不眠不休嗎?
像是被一把火燎着了,孔捷騰地又從榻上坐起來,焦灼地睜開眼睛,左右看了看:他沒臉睡覺了。
大佬不睡,那他也不睡。
索性也是閑着,他坐起來,在被褥上畫圈,利用已有見聞分析情報。
首先,周殷不可能是能力不行做事緩慢的人,若是行軍打仗天災人禍等重大事務,連軸四五天不睡不稀奇,但是日常事務也會忙碌到後半夜,只能說明一個情況,那就是皇帝扔給成國公的活兒太多了。嗯。
其次,傳言周殷只主管北方防務,其餘國內叛亂與邊亂有公主的夫婿武信侯等平亂,不必成國公插手,但今日看這個說法大謬,周殷如今至少還督領着禁軍、東都城防,國內的起伏動亂大概是級別不夠,所以成國公才不出面。嗯。
最後,自古皇帝殺功臣,等天下戰亂徹底平定的時候,一般就是皇帝老兒卸磨殺驢的時候,但今日孔捷在南院等待期間,眼見不止有武将來往,還有文官待令于第,這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深的他沒有親見不敢評斷,只能說成國公手腕不錯,眼光也老辣,竟能哄得開國皇帝如此信他。嗯。
孔捷托着下巴認真回想自己在見周殷之前對他的猜測:老,殘忍,惡毒,是個位高權重還愛屢生事端之徒。他掀開被子,趿拉上鞋子,想現在他給自己的印象,別的不好說,但是人倒是蠻清爽的,他溜溜達達地推門走出去,打算到南院再看看這位新鄰居。
孔捷月下漫步,心情頗好,閑庭信步似的走到南院,還未探頭去看,便先遭遇了一聲阻攔:“有事?!”
值守的侍衛大哥出現得太突然,剛剛在心中指點江山的孔捷當即一慫。
腳尖一轉,若無其事道:“沒事。路過。”
然後飛快的一個擰身,人模人樣地溜了。
孔捷呆坐在自己桌子旁邊,表情木然。
他的意識,隔一會兒便要溜一圈,看看那位國公爺是不是還在公務,他起初回來後是躺下了,可是翻來覆去好幾次,最終還是放棄似的坐起來,走到桌子旁,翻了一本書。
他較上勁了,無奈他不是讀書的料,沒有幾眼,困勁兒便上來了,可是他強撐着不想睡,心想堂堂國公爺都扔在公務,你睡覺能睡踏實?今夜是第一夜,他倒要看看這位公爺是怎麽個神仙作息。
目光一掃,孔捷忽然來了精神,抱起件東西,溜溜達達又出門了。
南院。
給馬兒換上了新馬鞍,孔捷拍了拍手,自覺理直氣壯多了,此時外書房又熄了幾盞燈,門口的侍衛不知所蹤,孔捷探頭探腦、抓心撓肝地往裏面看,困惑地思索:是已經歇息了?
“你做什麽。”
忽然,一道聲音冷飕飕地響起來。
孔捷回頭,迎面撞上成國公,吓得一激靈。
孔捷像只剛到新家正熟悉環境的小動物,沒有惡意,只是好奇他的鄰居在做什麽,可這一位不會這麽想,周殷此時立在廊下,冷面看他,許是剛剛的侍衛做了禀報,他眼神裏有些微妙的愠怒。
“我……”
孔捷卡了一下。
此時的周殷才是真正的沐浴完,頭發是濕的,一身優昙色寝衣,手上纏着姜黃色配玉的珠串,這樣的他更顯得年輕,盯住孔捷的時候就像是莽莽雪原裏的一匹白狼,看起來冰冷優雅還兇狠。
周殷眉心蹙着,不耐煩地整了整寝衣的袖口,上下看了看孔捷,目光最終定格在孔捷的頭上:
“你半夜收拾成這樣來來回回地跑,想做什麽?”
被抓包已經夠尴尬的了,此時看着周殷嫌棄又別有他意的目光,孔捷陡然間捂住自己英俊的小辮,一時間臉都漲紅了:“住口!”
他脫口,想也不想:“你自作什麽多情,頭發不是為你弄的!”
成國公:……
這位大概太久沒見過這麽沒有規矩的人,周殷盯了孔捷半晌。
孔捷被他看到心裏直發毛,只聽眼前人忽然軍中下令一般,短促地低喝一聲:
“回去!”
孔捷一個哆嗦,腦子想都沒想,下意識就跑!
等到孔捷反應過來,他已經一溜煙跑到自己院外,喘着大氣撐着膝蓋,想到剛剛他鬼魂拽着肉身拼命奔跑,整個場景過于滑稽,他根本不敢細想,只能在心裏不斷辱罵自己:你大半夜找他幹什麽啊?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幹啊!不睡覺你瞎折騰什麽呢!
他急喘着仰頭去看月亮的方向,劇烈地一呼一吸,這會兒都快寅時了,月亮西斜得利害,一會兒雞就該叫了,這小孩身體也真弱,喘死鬼了……
忽然,他聽見自己屋門一側的房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他扭頭:是王樸。
他眼窩凹陷,穿着單薄的寝衣,渾身緊繃地看着自己,一臉的驚恐驚吓。
孔捷這一晚上起起睡睡的,周殷那是假鄰居,這個才是真鄰居,若想留心那聽得可真真的,孔捷登時收住自己的大喘氣,若無其事地站直身體,維持住自己基本的冷淡和矜持。
“我……”
王樸的聲音發着顫,“我知道你不是孔捷!”
孔捷翻了他一眼:“所以呢?”
王樸豁出去了:“你……你想對我做什麽,你給個痛快!”
四周都是各屋傳出的輕微鼾聲,孔捷還未想過自己會遇到這麽滑稽的一幕,他今夜回來沒有急着找王樸,是怕深更半夜吓人,王樸若急愧驚恐,保不準再做出些什麽無法挽回之事,沒想到他居然主動找過來攤牌了。
“喂!”
孔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今日長街好歹是我幫了你吧?你對孔捷幹的那點事兒,我說了你還能在這裏呆着嗎?”
王樸嘴唇發白:“你……你想,我報答什麽!”他斬釘截鐵,抖如篩糠:“吸精氣肯定是不行的!”
孔捷:???
饒是見多識廣的孔捷也懵了一下。
深夜卧房外深談看着實在太蠢了,孔捷嫌棄地甩了甩手,一步步走過來。
“我沒在成國公那告狀,是因為知道你立足不容易,我不壞你;你照顧過孔捷,是他難得的朋友,我也不壞你。”
孔捷推開自己的房門,深夜裏忽然朝着王樸那麽一偏頭:“至于今後——”
孔捷重新打理了頭發,此時露着光潔飽滿的額頭,頗有幾分面如冠玉豐神俊朗的意思,他好整以暇地歪了歪腦袋,笑得天真無邪,鬼氣森森:“你是想與我為友還是為敵,我都奉陪到底。夜深了,對你的精氣沒興趣,回屋想想清楚吧。”
王樸瞪着眼,一夜失眠。
不知多久,天亮了,各屋隐隐約約傳來整理洗漱之聲,他游魂似的爬起來,打算去隔壁門外看看,争取即早回複,誰知門一開,隔壁那位大佬就斜靠在牆邊,閉着眼睛,扶着門框。
“你怎麽?”王樸吓了一跳。
緊接着王樸趕緊一臉視死如歸:“我想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
孔捷一臉困意地晃了晃腦袋,懶唧唧地掏了掏耳朵:“你翻來覆去說了一整夜,吵得我都沒睡着。”
王樸害怕,他沒說話。
孔捷不管那些,閉着眼睛打了個哈欠,食指中指間夾了張銀票,精準地塞進王樸的衣領:“城東找三位大夫,一位千金聖手,一位草藥,一位推拿。公主的大事,五日後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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