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沖擊
正午驕陽似火,孔捷蹲在成國公府東南角府外牆,低頭看着自己小小的黑色影子。
他起初是想靠得更近一點的,從府內他先是轉到後廊東角門,經過三間小抱廈,還有一條小小夾道,再往裏面就是孔捷想看的地方,可是他距離二百步的時候就被攔住了,孔捷看他們的服色,比成國公的府兵還體面些,雖不知何緣故,但也明白張揚起來反而壞事,只笑說自己是一時失神走錯了地方,立刻回避開來,此行不成,他便也只能繞了個遠,走到外府牆。
烈日驕陽,最正不侵邪,可是一靠近這裏,孔捷的胸口忽然感覺到了一陣陣的滞悶冰寒。
鬼魂比凡人敏銳,善吸收天地靈氣,也易沾上詛咒邪氣,像是一般髒東西凡人暫時觸碰可能沒有影響,但是對鬼卻傷害極大,所以孔捷平日但凡感覺到一點不對頭就趕緊讓開,若非此次實在關乎自身,他一定不來好這個奇。
夾道上前後無人,孔捷思量了一下,打算只進一次,一次看清,便直接撲倒側卧,讓臉頰和耳朵貼地,這才緩緩閉上眼睛。
鬼魂的感知一絲一縷地蔓延出去,孔捷貼着牆根穿牆而入,順着泥土花徑向前,緊接着是回廊,他感覺到一座制式非凡的房子,以體型而論,可稱為殿,緊接着他喘息了一下,一路爬上白石階,探入門窗。
殿內非常黑,首先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又冷又髒的寒氣,還未能深入多遠,他立刻感覺到鎮壓的法器,是黑色的、巨大的、有像青銅的東西,樣式花紋樸拙,沉重渾厚,看見它就像是是看見一把巨錘朝自己壓來,孔捷心中難受,實在無法靠近,只能圍着它繞行,在繞過半周之後,他朦胧的視角見一處階臺,因有一豆光亮,上面的東西清晰可見:長明燈,花環,紙人,蠟燭……
孔捷霍地睜開眼睛,熾烈的陽光下,貼地急促地吐出一口寒冷的白氣。
緊接着,他像是受不得凍一樣趕緊站起來,踉踉跄跄地跑開,直跑出好遠一顆心髒還咚咚咚咚地狂跳,冷汗一滴一滴地從他額頭上冒出來……
他感覺到了,那裏,是墳。
·
熱鬧的聲音一點點地傳出來,周翁笑呵呵地推開門,“老遠就聽見你們這裏熱熱鬧鬧的,什麽事情啊,這麽高興。”
“今日是孔捷的生辰!”
有人主動應聲:“大家夥兒一起來湊個熱鬧。”
其實也不拘是不是生辰,只是府中門客都聽說了孔捷近來受了閑月樓的賞識,晚間時候孔捷又主動叩門邀請,說預備了吃的還打着生辰的名號,他們當然就跟着湊了過來,屋子不算大,不到二十位門客,孔捷備了三十人份的富春樓菜式,此時一群人席地而坐,王樸有些畏縮地呆在角落,笑得有些勉強。
孔捷看見周翁趕緊起身:“大家夥兒還沒動筷,正說要去請阿翁,沒想到還是晚了您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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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翁面帶微笑地接下酒杯,上下看了看孔捷:“不妨事,老朽看你這幾日倒是活潑了些。”
孔捷立刻乖巧道:“孔捷之前一直渾渾噩噩不求上進,勞阿翁費心。”
東都居大不易,周翁明白。這府裏任何人想要活命自保,便要将榮寵富貴時刻挂在心上,孔捷這小孩這麽多年一直默默無聞,暗裏不知受了多少冷落排擠。
周翁笑說:“願意走動走動這是好事情,難得看到府裏這麽熱鬧,咱們一團和氣,公爺在外也少操些心。”
有膽大的順勢問周翁公爺今日可在府裏,可有空閑,周翁笑着答說公爺今日不在府裏,衆人情不自禁嘆了口氣,好一陣失望。
閑話了一陣,孔捷親自送周翁出門,送到門口,他主動提起:“有件小事想跟周翁說一聲,免得以後提起怕引來誤會。”
“你說。”
“今日我無心走到府上東南角那裏去了……”
周翁一頓,緊接着睜大昏花的老眼:“那是禁地啊?怎麽走到那裏去了?”
孔捷立刻道:“一時疏忽而已,我一下見了那麽多的護衛還吓了一跳,周翁,那裏面鎖的是什麽啊?看着怪吓人的。”
周翁笑呵呵地拍拍他的手背:“那裏啊,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快回去吧,還有那麽多人等你呢。”
茶白色的木門一開一阖,孔捷走了回來。屋中有同僚看着他,沒有開口,心中卻在問:“和周翁說什麽了啊,說得那麽久?”
孔捷撩着下擺坐下,主動提起,“剛和周翁聊了兩句府上的禁地。”
同僚驚疑:“怎麽聊到了這個?
孔捷:“是我此前不留心,今日一不小心沖撞了,向周翁告了罪。”說着提起酒壺為衆人斟酒:“各位哥哥,你們知道那裏面是什麽情況嗎?”
有人插話:“你不清楚,蘇金來得最久知道那個,是很多年前太常令親自來府上規劃的,是鎮着亡魂的。”
孔捷睜大眼睛:“亡魂?”
“你不知道嗎?”蘇金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一語驚人:“那裏是安平王的墓。”
孔捷一頓。
這群門客幕僚平日裏忙着各自找出路,很少有機會湊頭偷偷議論國公爺,此時天時地利,各個都很有興致。
“诶你別瞎說,你說安平王在這裏,那皇陵裏的是什麽?”
“這個我有耳聞,都說皇陵裏的安平王墓只是衣冠冢,根本沒有屍身,說是公爺不讓安平王的屍身入皇陵,特意在家裏建了個墳埋着心上人。”
“還有不知你們有沒有留意過啊,公爺的卧房,緊鄰外書房裏面那間一直沒有用人——南院到外書房止,再往東去只有周翁能進。我可聽過一個說法,說是公爺早把王爺的屍身做了處理,就放在自己起居的榻上……”
“停!”
孔捷忽然捂住嘴,頭皮發炸,“別說了別說了……”
“啊呀,孔捷膽子小!”
有人谑笑,“他聽不得這個,蘇金你別說了。”
孔捷臉紅脖子粗地站起來,心說自己不是膽子小,他是有點惡心,他腳步堅決:“我去透口氣!”
随着門“咣”地一聲合上,屋中人又肆無忌憚地聊起來了,畢竟有個又香豔又恐怖的話題不容易,他們壓着聲音,興致勃勃:
“這是不是太不吉利了?”
“是啊,哪有把屍體放在自己寝居邊跟它一起睡的?”
“嗨,公爺怕什麽不吉利啊!”
“戰場上出生入死殺過那麽多人還能會怕鬼神?鬼神不怕他就不錯了。”
……
孔捷是鬼,聽到的東西本來就多,此時他們七嘴八舌想不聽都不行,一字不漏地盡數收進耳朵,收得孔捷瓜子嗡嗡嗡地響,心道一群畜生你們瞎激動什麽呢!
他臉色發白,身體從內到外泛濫着作嘔感,一閉眼就閃過成國公的那張臉:
高挺的鼻梁,冷漠的眉眼,無所謂地居高臨下着,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屋裏又傳來一陣哄堂大笑。
孔捷趕緊走遠了一點,淩亂地梳了梳思緒,這些人說的話大多以訛傳訛,猜想居多,并不完全可信,他信任自己的眼睛也見過周殷,若是周殷真與屍體起居,他是可以看出來屍氣的,這方面的猜想純屬荒謬,但……這些人對墳墓主人的身份猜測倒是挺靠譜的。
孔捷的回憶已經亂了,他不記得自己是哪一年死的,只記得自己一直徘徊在虛空之門外,想輪回卻無法投胎,被趕出來後走出過大漠,做過陰兵,疏通過黃河,偷過搶過,還給土地做文書……從時間來看,他開始漂泊的時間和安平王死亡的時間似乎是可以吻合的,若自己與那東南角的墳有幹系,他的前世怕真的是周殷的愛人……
孔捷還沒來得及深想,先抖落一身的雞皮疙瘩:“停——!”
他警告自己:“先別想那麽多,先确認‘是’還是‘不是’!”
夜色很濃,孔捷渾渾噩噩地走到假山處,自暴自棄地扶着花壇坐下來,房內終于不再糾纏府東南角的死人和國公爺的床榻了,呼喝的喝酒吃肉聲傳了出來,在月夜裏撞出輕輕的回音。
孔捷淹沒在一望無際的冰冷茫然中,一點一點想:禁地他是進不去的,但如果那裏真有自己的魂,他可以通過陪葬物來感覺到,既有守衛,那便想個法子讓人從裏面拿些東西出來,只用一次,他就可以确認埋的是不是前世的自己。
王樸小心翼翼地拉開門,探頭看了看,正看到此時心神不定的孔捷——
他半睜着眼睛,安靜地坐在花壇旁邊,像是在發呆,又像是犯困,一臉茫然、困惑、不解,待人走到了跟前,這才恍然回過神似的擡起頭,“……怎麽了?”
這反應有點慢,圓潤的眼珠上像蒙着一層霧。
王樸有點趁人之危地壓着聲音:“你要找的人我已經找好了,你什麽時候見?”
孔捷緩緩地“哦”了一聲,“這個啊”,他頓了頓,讓王樸把那幾位的名字住所給他,有閑暇的時候他自會去見,王樸回屋寫了條子,再出來,交給孔捷的動作便有了些遲疑:“公主找民間大夫要做什麽?”
這條子交了,此事便與他銀貨兩訖,接下來的他都将無法參與。
孔捷反應頗慢地眨了下眼睛,然後緩緩擡起右手在脖子處比了一下:“貴人的規矩,你不懂嚒?”說着伸手拿過。
王樸讪讪,不再問了,轉頭就走,孔捷喪喪地,看着他的背影放棄似地喊了一聲:“回來回來!”
王樸立刻回來,湊過頭,孔捷壓着他的後頸小聲說:“這不是武信侯要回來了嚒,公主成婚這麽多年肚子一直沒有動靜,她嫌宮中的太醫不中用,想打聽些民間的偏方,”說着右手握拳,用力地鑿了王樸胸口一下:“懂了嚒?這話別往外說,不好聽,傳出去你我有幾個腦袋?”
說着他又懶唧唧地把頭扭過去了,“你幫我招呼他們吧,我再待會兒。”
眼前的東西是熱的,活的,就跟人一樣。
王樸捂着被捶得生疼的胸口,看了看孔捷,知道裏面的人不一樣了,有點害怕,有點關心,有點不敢:“那你……沒事吧?”
孔捷木木地搖搖頭:“沒事,就是惡心。”
王樸不理解:鬼也會惡心嗎?
但他不敢多問,心事重重地邁開腳步,走到門口還不放心地往回看,只見孔捷坐在假山上,兩手“啪”地一聲糊在自己臉上,夜色中吓人一跳,然後兩魚6希椟M伽手再有氣無力地從額頭一直捋到下巴,低聲罵了句:“……操。”
王樸驚疑不定,不知道一只鬼有什麽可以煩惱的,腳下抹油,趕緊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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