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人偶
木屑紛紛落下,孔捷攥着小刀,一點點地勾畫着。
孔捷說要借用黃大仙屋子幾天,他雕刻人像在成國公府實在不方便,黃大仙答應得爽快,孔捷便在那小小地方定了居,打樣畫樣,線鋸粗胚,拇指食指纏好白色指套繃帶,黃大仙看他架勢十足,笑說:“你看着還挺像那麽回事兒。”
孔捷嘿了一聲。
黃大仙問:“你這個手藝是前世的還是今生的?”
孔捷吹了吹刨出的木屑:“不知道。”
三日,人偶身體越發的成型,五官也開始逐漸清晰,黃大仙發覺不對,直到最後孔捷拿了一張銅鏡來,一邊看鏡子,一邊給木雕修整細節,他才驚呼:“你怎麽在雕自己?”
孔捷認真說:“這不是我,這是安平王。”
這話裏的意思太多,黃大仙的瞳孔震了一震。
孔捷心無旁骛,擡起頭對着鏡子做了一個表情,左右調整五官的弧度,低頭再雕。
孔捷為了雕刻安平王是花了心思的。
雕像這等事情,不僅要形像,還要神像,神像了,形不像還可以彌補,若是神不像,那怎麽也不會像。
世人眼中的安平王都太虛了,所有人都在用最好的詞彙來形容他,形容得像個完美無瑕的假人,這搞得孔捷一直莫名其妙,所以特意去請教了公主。
公主知道他要做的事情,此前聽了大概說是雕塑沒有反應,一聽說是跟禁地有關她直接堵耳朵,說自己不想知道那麽詳細,孔捷若是手腳幹淨,愛做便做,惹出事來不要找她。孔捷問起雕塑的神态,事關她哥形象,她倒是松口聊了聊。
“我五哥啊,他脾氣有點急,喜歡就是喜歡,讨厭就是讨厭,他和周殷完全就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周殷從小教養好,人也冷淡,不緊要的事情他全不放在心上,跟他們一起玩的屈突哥鬼點子多,能背後搞鬼肯定不硬來,只有我五哥生死看淡,不服就幹,看到有人受欺負,不動手也得嚷嚷幾句,可能就是這個性格吧,跟他在一起玩的人總是很多,當時我哥樊城大捷,宮中慶賀,席上他去敬二哥,喊的是大哥如何如何,旁邊的人立刻糾正他要喊’陛下’,他直接撂臉子,酒杯一放,敬也不敬地就走了,還有他那班在戰場上的兄弟,個頂個的有意思,下了戰場一群糙漢湊在一起養雞,有一年冬天特別冷,他們害怕小雞仔凍死,一個個将軍校尉踹個雞仔回帳篷裏養。”
孔捷果然是問對人了,公主說的這些才像個正常人,聽着感覺還挺帶勁的。
孔捷手下的小刀不斷地刮着木屑,将臉頰磨光滑,下巴收攏,露出單邊的酒窩,大笑時神态飛揚而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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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和成國公呢?”
孔捷問。畢竟是要雕刻好送給國公爺的:“他們生前是怎麽相處的?”
這個問題好像難住了公主,她皺了皺眉毛,仔細回溯起來:“他倆大概是十二三歲時候認識的吧,當時我年紀更小,只記得是剛剛搬到汝南,二哥二嫂都沒有空閑管我們,他倆關系一般,我也看不出有什麽,後來我随着兄長們搬到晉源,聯系也就斷了,是一年後廣武圍城,周殷忽然來找哥哥了,當時我五哥高興壞了,那天本來是清點戰利忙得焦頭爛額的一天,五哥忽然沖回府裏抱起二哥就原地轉圈,當時堂上費大人還在呢,他哇哇亂叫完就說三日後要組織府上大掃除,不年不節的,我當時只以為是個五哥很好的朋友來看他,後來還是從軍那段時間,我帳篷在他倆帳旁邊,”
公主話未說完,微妙的一停頓。
孔捷揚眉。
公主抿嘴憋笑,瞅了孔捷一眼:“我那時候起夜總能聽見我哥罵周殷,我以為周殷在欺負哥哥,還闖進去過一次。”
孔捷先是一怔,緊接着險些笑噴。
公主表情微妙,想到過往也忍不住開懷大笑:“當時應該給他倆吓壞了。”
孔捷只做表情,不說話,腦中努力腦補那個手忙腳亂、亂成一團的場面。
公主說,她五哥去世的時候,是他和周殷在一起的第四個年頭。
他們在一起那年,他哥剛滿十七歲。
安平王十六歲戰場橫空出世,軍事才華閃耀一生,十七歲時候,自是志得意滿,天姿靈秀。
孔捷垂下頭,一點點調整那眼睛的形狀,不只是開懷大笑的月牙眼,而是把眼部弧度勾勒得更大更清楚些,像是少年放肆大笑的時候正偷看着誰,兩頰顴骨的輪廓修飾更飽滿,有一種想難以自抑又強行克制的收攏。
這是少年人看見心上人的樣子,會使性子,會好奇偷瞄,會薄怒嬌羞。
黃大仙在後面看得稱奇,怔怔嘆:“像活的一樣。”
孔捷握着刻刀抿嘴:“送人的嘛,當然要用心些。”
黃大仙看了一會兒,等他把臉部大致調整好了,才發問:“既然你像安平王,那為什麽還要廢這麽大的周折?”
孔捷拿起布巾,不解:“什麽意思?”
“國公爺更有權有勢,比別人更方便。”
孔捷懵:“啊……?”
黃大仙:“你想試探禁地可以自己求他啊?不比送人偶死物要好?你若進得他的南院,還怕拿不到東西嚒?”
孔捷想了想,“可是我不想這麽幹啊。”
這個方法和當日王樸要把他送去羅府有區別嗎?
羅府那位和成國公有區別嗎?
……好像沒有吧。
黃大仙默然片刻,“你是不知道安平王和成國公的關系?”
孔捷專注地擦拭鼻梁:“我知道。”
黃大仙欲言又止。
孔捷擺明态度:“我就是知道才不做,借助一個死人的容貌做這種事情太侮辱人了,安平王、成國公、孔捷和我,四個挨個侮辱了個遍,我不幹。”
黃大仙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說話。
可是孔捷聽見他在心裏分明說:做替身有什麽緊要,別人想有這樣的機會還沒有呢。
孔捷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動了動。
黃大仙被孔捷看的沒話找話:“那位貴人以後是不是就不來了?”
孔捷嗯了一聲:“應該是吧。”
黃大仙讷讷,表情失落下來。
孔捷感覺到對面的猶豫和忐忑,有些不解,但他這次又沒聽到他心中說話,只好主動問:“你怎麽了?”
黃大仙有些讪讪:“我知道她是誰,好不容易來了一次,我卻還是沒有抓住機會。”
孔捷抿了抿嘴角,沒想到他會如此在意上一次的失誤,“她是事出有因才出來一趟,你知道她是不可能常常出門的。”
黃大仙垂下眼:“罷了,可能我就是那麽這個命吧。”
孔捷皺了皺眉頭:“給他們那種人算卦很要緊嗎?你平日算的卦很準啊,未必要她來認可。”
黃大仙喪着臉:“我們這個行魚龍混雜,一個好術士真的要學成是要鑽研很多年的,人生何短,我已經浪費了十年,又沉寂了十年,沒有貴人的賞識垂青,勉強糊口倒還是其次,最苦的是要一直受人譏笑嘲諷……不瞞你說,這麽多年我眼見着不如我的人功成名就,我也曾也以為好事多磨不在乎這些,可那天我被抓起來,我才知道我窮怕了,餓怕了,被人欺負夠了,再不出人頭地,便永遠是被作踐的命了。”
孔捷想到那日黃大仙站在橋下帶着枷鎖的樣子。
孔捷說:“我幫幫你。”
黃大仙怔忡,剛剛孔捷說得太快,他沒有反應過來。
“你說什麽?”
孔捷重複:“我說,你太難了,我幫幫你。”
孔捷又說:“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黃大仙的表情先是一喜,緊接着又一憂。
陰陽兩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凡人可以和鬼神交易,但要看代價自己付不付得起。
孔捷的笑容總是太爽朗,讓他頻頻忘了眼前說話的人是鬼,不是人。
孔捷聽見他心裏的話簡直笑死:“你想什麽呢啊?我的條件是你要好好做做’活人題’,心态穩一穩,不然你看到什麽不能說的卦就卡殼,我在旁邊想幫也幫不上啊。”
眼前人很厲害,只是包袱背得太多了。
孔捷讓黃大仙上街去算卦,不要整日窩北市,每日算夠八十一人再回來,于是孔捷順利把主人擠走了,自己霸占住黃大仙的小破屋,專心致志地給人像打磨抛光上色。
塑人像是個慢功夫,孔捷心中急迫,日夜不敢稍歇,燒沒了五六斤的白蠟,拗斷了三把刻刀,困了倒頭便睡,累了便出門遛一遛,每日下午随便買口吃的,邊走邊吃,吊膀子的樣子像哪家游手好閑的小混混。
就是那麽巧,他早飯穩定在每日下午的未末申初,這個時辰總能撞見陳副統領領着人打馬而過,孔捷趿拉着鞋,一下下抛着手中的蘋果,隔着河岸看那年輕人迫不及待想要出頭的勁兒,便朝着蘋果“咔嚓”咬上一口。
又三日,木雕完成。
黃大仙提早回來,看着那人像肢體松弛自然,笑容神采飛揚,不必最後一步便已經很像真人了。
黃大仙問:“禁地的陪葬物什麽時候送來?”
孔捷:“王樸說今日能到。”
黃大仙繞着木雕端詳,看看木雕,看看孔捷,不得不說這副皮囊真的好看,宜喜宜嗔,不笑的時候是明亮圓潤的狗狗眼,眼尾微微向下,笑的時候便是明亮的月牙眼,嘴角自然向上。黃大仙問孔捷:“其實你是希望自己是安平王的對吧?”
孔捷點頭,坦坦蕩蕩:“那自然。”
黃大仙沉吟:“如果真的确定你是安平王,你要怎麽辦?”
孔捷:“夜闖禁地把魂拿回來。”
黃大仙:“然後呢?”
孔捷:“若是三魂都在自然是好事,若是只有一兩魂就先拿着,再繼續找。”
黃大仙:“再然後呢?”
孔捷扭頭過去:“你想問我什麽?”
黃大仙這幾日瘦了黑了,但有孔捷的陪伴承諾,整個人卻顯出爽朗自信的底色來,他直言問:“成國公怎麽辦?”
孔捷困惑地皺眉,挺不理解的:“他怎麽了嗎?”
黃大仙:……
黃大仙拖來杌子坐下:“這樣,我幫你分析分析。”
孔捷也拖個杌子:“您說。”
黃大仙:“你現在是前世的記憶未曾恢複,感情也未曾複蘇,所以對國公爺沒有什麽特別的心思,可是你一旦拿到魂,會想起自己和這個人的前世糾葛,難保不會心動心軟,以我推測,三魂恐怕不會這麽容易輕易到手,來日怕是還要借助強有力的外力協助自己,那你不妨以孔捷的身份來靠近國公爺,暗裏既可以再續前世鴛夢,又可解他追思之苦,反正你若是安平王,所作所為也不算是借用別人的身份,對不對?”
孔捷眼珠轉了一下,歸納總結:“你想讓我跟周殷好。”
黃大仙哽住,想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但又覺得否決也不對,踟蹰道:“……也可以這麽說吧。”
孔捷把杌子拖得又近了一點,促膝相對:“那我也跟您分析一下。”
黃大仙做個請的姿勢:“您說。”
孔捷:“我希望自己是安平王,是因為我要八十一天內順利找到自己的三魂然後轉世投胎,如果我不是,那這七日便是我走錯了方向,浪費了七日光陰,更糟糕的是我還不知道我的魂還可以去哪找,但如果我真的是安平王,這就意味着我這麽多年颠沛流離,全是因為舊愛為了一己之欲扣押住了我,那我只能保證我走前不去揍他了。”
黃大仙:……
雖然哪裏怪怪的,但似乎也沒錯。
孔捷揚眉,施施然站起身。
門簾此時猛地從外面撩開,嘩啦的一聲:是王樸。只見他氣喘籲籲,顯然是快馬趕來的,說自己終于拿到手了。
孔捷趕緊走過去,王樸像是傳送密報一樣地從襟懷的最裏層掏出手帕,層層疊疊地打開,把裏面的東西給他看:“你看看,這個能用嚒?”
那是一塊小小的印鑒,款式樸拙。
孔捷沒有接,而是先擡頭确認:“這真是從那裏帶出來的?”
王樸用力點頭,心口如一:“剛托人拿出來,我立刻給你送來了。”
黃大仙看向孔捷,知道是此是彼,就在眼前。
孔捷深喘了口氣,快速地解開手上拿刻刀時的白布繃帶,赤手伸将過去。
小小的印章握進手裏。
孔捷閉上眼睛,一瞬間,他感覺到禁地特有的冰冷寒意一層一層地蔓延開來,好像被人捏着鼻子狠灌了一抔黃土,嗆人的埋葬感覆壓過來,月下的冰冷寒霧一寸寸漫過他的雙腳……
許久,孔捷睜開眼睛,目光怔忡,似乎在發呆。
王樸有些慌張,問:“這個是不能用嗎?”
他不知孔捷要陪葬物的深意,還在糾結這個能否用在人像上。
孔捷這才怔怔地晃過神來,僵硬地笑了一下,“沒,這個能用。”
他摸出來了。
這不是他的東西,他不是安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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