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禁地(2)

無數人侍立亭下,摘星亭上年輕的太常令與成國公相對。

桌上的羅盤飛速地抖動着,夜色越深,鬼魂越不會消停。太常令的解決辦法十分直白,數萬的冤魂已經九年沒有吃過東西,把孔捷的腦袋砍下來祭天,身體留下祭鬼,方可以平息怨氣,穩住局面:“小臣知道公爺不信鬼神之事,當初若不是陛下與娘娘堅持,也不會有今日禁地這番安排,只是郭興之案情形已不容公爺不信,禁地法陣破壞深入地宮之中,太常寺非得等到明日正午才能修補,若不殺一人遏其怨憤今日怕是無法善了,還請公爺早做定奪。”

夜風很大,高處更是不可勝寒,成國公目光平平,也還是那句話:“本公已經說了,無論何等情況亦不以鬼神之名加誅,太常寺照最壞的準備吧。”

“公爺!”

太常令面對這位的油鹽不進有些抓狂:“若是真出了事情,小臣無法向陛下交代!”

成國公不急不緩地敲了下桌案:“本公在,不用你來交代。”

然後,兩個人的談話再次陷入僵局,周翁在旁看得尴尬,趕緊為兩位續上熱茶,正默默相對時,樓下有親衛上來詢問:“公爺,那繳獲的人像要如何處置?”那人的表情有些猶豫,好像一定要國公爺拿個主意才好。

太常令直接插口:“毀掉!”表情十分厭惡,“那孔捷心懷叵測,公爺千乘之尊怎可惑精魅之物?”

王樸的口供呈上來的時候,太常令是與國公爺一道看的,國公爺面無表情,太常令嗤之以鼻,他們身在其位,多少年看遍奉承算計,沒少被人試探心意短長,孔捷這等簡陋招數,他們都提不起興趣。

周殷沒有說話,顯然是默許了太常的處置。

那侍從露出為難神色來,他是跟随國公爺的老人了,國公爺一直不開口,他也只能領太常命,周翁觑着這人神色,在他離開時忽然十分冒昧地說了句:“且等一等。”

·

黃大仙往殿裏丢了個火折子,借着火光,觀察了一下裏面情況。

大殿進門是一條縱深很深的門廳,大約一進的距離累着至少十二折的挂落花罩,頭頂一重重的門檐雕刻着花蟲鳥獸一道道地鋪排過去,像是一重重華美陰冷的門懸在頭頂,黃大仙開路,孔捷中間,王樸墊後,走過門廳,進入到殿中殿宇,撲面而來是又冷又嗆的味道,四周懸着長明燈,燈火幽微到可以忽略不計。

屋中許多陳設擺件,地座香爐,欄杆罩、博古架、多寶閣、插屏,每一件都落着厚厚的灰塵,每一件都能還能看出上面精細的雕刻,它們擺放并不正規整齊,應該是按照什麽特殊的次序排列的,再往前走,廊道兩側皆是鑲着螺钿、美玉的璧紗櫥,看似處處是門,卻又處處推不開,回廊錯落,給人一種無處藏身的窒息感。

王樸抱着一把鏟子警惕地看着四周,好像生怕妖魔鬼怪突然沖出來把他吓死,剛剛孔捷招魂沒能招來“熟人”,三人只能孤身闖入,寄希望黃大仙能看出這法陣的門道,在這群鬼魂還沒發瘋前把漏洞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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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有一個小祭臺,剛剛入口處也有個祭臺……好亂。”

黃大仙一籌莫展陷入了茫然,孔捷看着這布局,勉強幫他辨認:“你不覺得這裏有點像庭院的布局嗎?也是疊山疊水的……”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他倆在外面就沒看出個章法,進來同樣是無從下手,既然看都看不懂了,他們自然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兩個大仙一前一後翻車,也不知道身為凡人的王樸如何作想,可能是更害怕了,他抓住孔捷的胳膊不住地搖晃,好像想找個機會溶進別人的身體裏去,“孔捷,我會不會變成鬼啊哈哈哈哈……”

這場面其實十分好笑。王樸剛剛笑得太狠了,現在還沒緩過來,現在說話還會發出岔氣的餘音,但是他這麽高的個子挨着自己也就罷了,他還要渾身顫抖。孔捷真希望他別這樣。

他禮貌地推開他,跟黃大仙說,“我記得這有個鼎……”

然後他向在原地轉了幾周,從南向北的繞過一盞巨大的無火的燈座,牆面和黑暗壓迫過來,像是在不斷吞噬着什麽,孔捷舉着火折子,火光只能照亮前後兩步的距離,孔捷的腳步陡然一停:

前方無路,是牆。

孔捷露出困惑的眼神,立刻原路返回,他一臉的不确定,好像心思無法集中,走回寬闊的堂間徘徊了一陣,又忽然間向南加快了腳步,他的步伐變得非常堅定,黃大仙和王樸立刻跟上,眼看着他彎腰提起扔在角落灰塵中一根棍子,穿過一條琳琅的長道,用破棍子撩開一副水晶簾,不碰任何東西地溜過去,猛地右轉。

孔捷頓住……又是牆。

黃大仙看着孔捷的行動,知道他明顯是感覺到了什麽,但是不知道怎麽走。鬼魂找東西和人找東西是不一樣的,神識移動速度很快,可以輕易地穿牆越壁,但是人的肉身過不去就是過不去,孔捷困在肉體裏,習慣用鬼的思維思考,和真的活人不太一樣。

孔捷喘了口粗氣,喊:“王仆過來!”緊接着下令:“把這道牆砸開!”

王樸:……

孔捷又指了指牆壁後面,對黃大仙說:“這裏最大的法器在裏面,修補法陣你直接在它附近補吧,比我們在中層和外層補更管用。”

黃大仙:……

瞬息之間,兩個人被孔捷安排得明明白白。

正等着,王樸哆哆嗦嗦還沒有過來,臉色發白像是又被吓到了的樣子:“孔捷,呵呵呵呵呵,你說剛剛招魂,你沒有招來是不是?”

孔捷不耐煩地用棍子敲牆,試探那牆體的厚度:“廢話,招來了還會找不到路嗎?”

聽他這麽說,王樸更抖了,舉着個火折子,渾身發木地指了指孔捷的腳下,問:“那你身後這個蹲着的影子是誰啊?”

鬼魂作祟,喊破即現行。

孔捷陡然回身,虛空中,與什麽東西直接對了個正着。

幾乎是在一瞬間,這屋內所有有鏡面的忽然全部轉了過來,像是死物同時有了面孔,一起睜着眼睛看将過來!

王樸發出一聲聲嘶力竭的叫喊,孔捷想也不想地奔過來,提住他的脖子就往外跑!就在同時,銅鏡碎裂,所有琉璃、美玉、螺钿的裝飾物齊齊地發出“啪”地一聲巨響,尖銳的物品盡數碎成長菱形形狀亂箭般飛射過來,整個屋子的長明燈像是同時被灌了蠟油,驟然大亮!

·

一大塊布巾被人迅速抽開,木質展露,全副暴露在周殷的面前,摘星亭燭火明亮人頭攢動,一時間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那木雕,是個少年奔跑時猛然回頭招手的形象。

不算多麽精深的工匠技藝,但是勝在用心,少年人招手的動作自然舒展,身上衣裾順滑飛揚,尤其是那張臉,那雙眼睛,輪廓清明,笑意通透,繃着幾乎要滿溢出來的笑容,好像正偷偷看着誰。

凜冽的寒風裏,周殷定定地站在人像面前,一句話也沒有說。

可任誰都看出來了,那張難以接近的面龐忽然顯出一種異樣的柔和,表情應該可以劃分于笑,疏遠的眉眼流露出铿锵的溫柔,薄且鋒利的唇鋒輕輕地展平抿起,好像年少無憂的光陰又流轉回來了,好像喜歡的人也跟着回來了。

當年但凡見過安平王的扈從全部無聲地立在原地,表情肅穆凝重,太常令不解,暗暗去拉周翁的衣袖,小聲地詢問:“阿翁這是什麽情況,非常像嗎?”

可轉念一想,這怎麽可能呢?他事唐已有七年,他都沒見過安平王,孔捷那個小孩兒怎麽可能見過安平王?那個人和別人不一樣,沒有人可以和他一樣。

周翁小聲地應:“氣息似有些不對,可形表實在傳神。”

“報——!”

一聲不合時宜的鳴報劃破了短暫的寧靜,一人快步登上高臺,急急傳道,“公爺,郭興斷氣了!”

太常令一怔:“怎麽可能?”

就在他話音剛落的一瞬間,高臺下的禁地忽然爆出一聲尖銳的鳴響,陡然間,所有院內院外的符咒全數燒了起來!那是吸食陰氣的符篆,遇到陰氣自動起火,陰氣越勝,燃得越旺,只見沉悶的夜色中燒起兩輪血亮的紅光,于禁地的高空直接熊熊燃起!

太常令暫顧不上郭興,猛地抓住欄杆:“他們動了什麽東西!”

他問的是孔捷和黃舟,一時間,所有人都被禁地吸引了目光,可就在同時,亭中那座微笑招手的木雕陡然間變了一張臉,長臂猙獰一伸,既沉且重地朝着周殷後腦砸去!那木雕本是死物,誰能想到它突然傷人?周翁聽到風聲,側頭倒吸一口冷氣,下一彈指,成國公已然轉身落劍,誰也沒看清發生了什麽,人偶的頭顱便咣當一聲巨響,狠狠摔在了地上!

偷襲戛然而止。

周翁:!

太常令:!!!

成國公面無表情地把長劍提起遞給身邊的扈從,扈從尚在懵然,渾身僵硬地雙手接過收入自己的鞘中。

木雕被人渡了印鑒的一點精魂,印鑒不是安平王,自然是另一個人的。太常令韓沐呆呆地看着已經“身首異處”的木雕,不知是先該震驚于孔捷真可以渡氣于物,還是該震驚成國公直接砍下了安平王人像的頭顱:“……這,這是?”

周殷居高臨下地看了看,眉眼自剛剛短暫的柔情中生出銅牆鐵壁的冷漠:“手下敗将,趙雲遮。”

說着右手垂在無人注目的一側輕輕一折,默默地,背到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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