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雷電
鳥飛即墜。
夜晚的烏雲滾滾而來,一派風雨欲來之勢。
庭院裏的王樸像個受氣包一樣大哭大叫,跑起步來步聲清脆好比打竹板,他一輩子沒經歷過這麽驚心動魄的事情,身後的一團黑霧緊追不放,伸出千手百臂想要抓住他,庑廊小經裏她瘋狂地邊扔石頭邊大喊,聲音嘹亮得傳出老遠。
宮殿裏,一個個法陣的邊角被人撬開,孔捷一鏟一鏟地鑿破了內牆,黑夜的烏雲迅速地翻卷,殿內的燭火斷了氣地劇烈抖動,孔捷一步步艱難地探進去,驚嚎的呼嘯聲千呼萬叫地沖了出來,厮殺響亮,鐵鍬鐵鏟聲上下拍擊,黝黑不見五指的黑暗裏那地界冰冷有如墳墓,四足方鼎就鎮在正中——
起風了。
成國公心頭無端滾過一層戰栗,忽然間,摘星亭上一聲驚叫,遠方天幕有如天公作畫,驟然蜿蜒出一道猙獰的閃電,訇然間,狠狠劈落!
一瞬間,禁地的符咒之火全部熄滅!那感覺就像是地震,所有人的腳下都是狠狠地一顫,轟隆一聲,地動山搖!法陣已破!肉眼可見已聚成形态的冤魂沖天而起四散而開,驚悚的嚎叫聲蓋過一切的聲音覆壓而來,諸人仰頭目瞪口呆,而就在同時,雪白如晝的閃電一道接着一道地斬下,烏雲迅速翻卷,驚天駭地的音浪迸發出無窮無盡的力量!
人間的陰氣一旦超過極限,天地自有神罰。
黑色的冤魂在半空中顯出人的形狀,一個個無法控制地抽搐狂抖,身體反張,發出歇斯底裏的慘嚎,縱然是見多識廣的太常令韓沐都在那一刻驚到了屏住呼吸:“……他們,到底幹了什麽啊……”可是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大團紅光再次沖上他眼前,這一次不是符咒,而是禁地一整片的熊熊大火!
周殷當即帶人下了高臺,身穿太常寺官服的都傻了,韓沐來不及細想,朝自己屬下怒吼道:“跟着公爺!救火,快救火!”
這個禁地的宮殿是有些建構問題的!
起初為了整個法陣的布置,這宮殿的制式并不是按照傳統的規格設計的,更不提什麽禮制,設計的心間過大,柱子和鬥拱的尺寸較小,柁墩纖細,歇山頂薄!這幾道雷硬劈下去,那就真是好家夥了!
雷火劈出來的一瞬間,孔捷才發現哪裏不對,這中心的法陣的青銅鼎下有一個地井一樣的東西,第一道下來的的時候力量太大,一下子便把青銅鼎打彎了,第二下直接把鼎給炸開了,一時間紅光黑影相互交替,呼嘯交織,他努力避開中心,找了個應該屬于最安全的邊角夾縫。
源源不斷的鬼魂從地井裏噴薄而出,再被雷電一道道劈開,孔捷微微弓起脊背,用力地捂住心口,朝着這具托庇自己的身體祈求:“孔捷,幫幫我,幫幫我……”
他脖子上逼出一道接着一道的黑色紋路,他不敢動,如果這裏是墳,那這裏就是最讓他不舒服的那種墳,但是他是鬼,若是被雷電誤傷了倒也罷了,但是沒想到幾道雷後,他身後一塌,竟是頭上的梁柱先砸下來!
孔捷驚得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就在他只來及捂腦袋的剎那,梁柱忽然被一個人扛了一下,沉悶的哼聲從他頭頂傳過來,孔捷詫然擡頭,捂着腦袋問:“你怎麽進來了?”然後探身往後看看:“就你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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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用最嚴厲的神情俯視着他。
孔捷的表情極為震驚,因為這個人居然是最不該出現的周殷。
沉重的木梁被人重重撂開,周殷抓住孔捷的手臂就往外拖。孔捷難以形容那一刻的感覺,原本他腿都軟了,可是忽然身體外面爆發出一股強有力的力量,那急迫緊急的感覺攫着他,毫不遲疑地帶動他,要把他帶離這裏。
哪怕這并不是一個活人該來的地方。
刺鼻辛辣的味道沖過了一切的味道,所有的鬼魂都在雷霆中痛苦地嚎叫,不知何時起來的火勢延燒到整個回廊甚至燒道了門邊,門縫中竄出高溫的熱氣,周殷想去推那門板,門板卻已經熱到他放不下手,木頭上的漆料已經開始起泡!
出不去了!
孔捷微弱地掙紮了一下,周殷卻沒有放手,不由分說地又換了一個方向,帶着他跑進火勢最小的稍間,舉起地上的鏡臺砸開上面的開窗,直接把孔捷舉上去。
他如此熟悉這裏的布局,孔捷坐在小高臺上,看到小窗外面有一道寬約八寸長狹長磚條,從窗戶下方延伸到房屋的轉角處,那橫條看起來似乎只是裝飾的功能,寬度不及腳掌,感覺脆弱易碎。孔捷回過頭來,這才看到周殷的手臂被劃破了,鮮血不停地滴落下去,可是他像是感覺不到一樣,擡着頭冷靜且直接地對他說,“到最下面的時候,你得用跳的。”
他的眼睛裏有一股幾乎算得上可怕的意志力,孔捷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着這個人,忽然聽到自己心裏一陣異樣的跳動。
孔捷站起來,幹脆利落跨過窗去,一腳踩着岌岌可危的牆外,一手朝着底下人伸過去——
禁地外的人太常寺官員和成國公府扈從們要吓瘋了。
成國公和孔捷一身狼狽地從裏面沖出來的時,院子外的人拿符咒拿符咒,拿兵器的拿兵器,就怕跑出來的不知道是什麽東西,見周殷神色如常并無太大損傷,各個激動地喊了一句:“公爺!”
成國公在闖出來的瞬間便松開了孔捷,無數人湧了上來,孔捷有些茫然地被別人擠開,眼見着扈從上前飛快為他撲打身上的火苗,為他沖洗傷口包紮上藥,不遠處人影攢動,披甲帶槍,周殷的表情冷峻,毫無笑容,一步不緩地下令,“封院!”
“文鴻遠疏散府內人群,對外就稱南院失火,不許人來圍觀!”
“田高明調城防水車,一切聽太常寺安排!”
黃大仙和那個大笑不止的王樸已經救出來了,癱倒在一旁由人看守着,模樣十分狼狽,孔捷隔着人頭遠遠地看着周殷,夜風飛快地卷走身上所有的溫度,周殷剛剛在握住自己的手臂的時候,孔捷感覺到非常的溫暖親切,可此時一旦陷入人群,成國公神色淡淡,好像剛剛的生死一線就如他喝水一般尋常,孔捷眼見着披着件外衣走到另一撥人那邊去,隔着很遠的距離去找那位美豔高貴的太常令說話:“怎麽樣?”
太常令:“羅盤不動了。”
成國公:“控制住了?”
太常令:“不是,是已經測不出了。”
濃煙還在往上攀升,燒成灰的碎片就像黑色的小鳥,四散翻飛,禁地上空的顏色看起來不太對,聞起來很臭,頭頂天空都泛起紅光,好像比之前更強烈的東西冒了出來。
“三人嘔吐窒息,臉色發黑,剛剛已經送走了。”太常令向成國公解釋,“我讓太常寺給你的人發了符、蒙面和手套,符揣在衣服裏,等會兒就要滅火,一定囑咐他們不要動裏面的東西。”
成國公點頭,那神色是如此的冷冽、深邃、像寒冷的冬天,他應:“好。”
孔捷環顧四周,看着諸人忙碌,在這一瞬間忽然陷入了巨大的不解:雷電和火焰都是可以淨化鬼魂的東西,他的雷電足夠殺滅十三萬冤魂了,為什麽現在還會控制不了?哪裏出了問題嗎?
黃大仙和王樸顯然已經不想管這麽多了,半夜周折還能活着已是萬幸,就在此時,不遠處的太常令忽然朝着他看将過來,狹長的丹鳳眼一掃幾個時辰前的傲然,似乎是想說什麽。
有護衛走過來擋住孔捷的視線,說奉國公爺的命令請他們三位換個地方,王樸求之不得,想盡早遠離這個地方,站起來就要跟他們走。其實最後也沒有走多遠,侍衛沒有帶他們出南院,而是讓他們呆在那間匾額“沐仁沐德”的房子裏,左右為窗,中間為戶,中心對角的古樸木質規制,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張表情茫然長着大嘴的臉。一進屋,孔捷就看見自己雕刻的人偶,躺在地上,還維持着招手的姿勢,只是已經身首分離。
黃大仙看到立刻小聲說:“我是第一個被救出來的,國公爺看到我便來問我你在哪裏,我說你在青銅鼎處,他二話不說就進去了。”
孔捷:“……哦。”然後他問:“從他進去到我們出來,用了多久時間。”
黃大仙回想:“半盞茶吧,你們速度挺快的。”
孔捷又哦了一聲,原來剛才這麽快啊,一個半盞茶,一個七天。
這個房子看起來沒有什麽人氣,又很私人、陳舊,孔捷看一眼便不願深入,就近找個幾個團蒲靠墊扔在門廳席地而坐,這個角度還正好能看到外面,王樸黃大仙都屬于腿軟狀态,孔捷怎麽安排他們怎麽坐,癱下去後,劫後餘生的緊繃疲憊齊齊攻了上來,他們有些茫然的對着外間的兵荒馬亂,表情和這間張着大嘴的房子逐漸趨同。
大火燒起來了,還伴随有黑色的碎片不斷飄出,其實遠遠看那畫面,紅光嵛呬漫漫、忽明忽暗是非常漂亮的,孔捷想,若不是國公爺不許圍觀的命令在前,很确定此時已經很多人圍了過來,親兵服色的人推着水車奔來跑去,怒聲指揮,遠處傳來誰的大喊聲,隐隐聽着是有侍衛咳血了,可是這聲音很快壓制了下去,更多列隊向禁地奔去而去,各個訓練有素,殺氣騰騰。
金鐘聲不斷地敲着,聽得人人心惶惶,夜貓隔着四百餘步的距離就開始驚悚地翹尾巴,幾只麻雀從空中墜下,點着腦袋走了兩步,然後身子一歪,蹬兩下腿,不動了。
黃大仙和孔捷對視一眼,臉色都越來越差。
王樸問:“是不是那個趙雲遮還沒死呢?”
“不是。”
孔捷說:“他當年做活人輸了,做鬼同樣贏不了。”
他很篤定自己實力沒問題,黃大仙看過來,見他脖子剛剛被雷劈得爬出了好幾道黑色的裂痕,伸手觸了一下,問:“你覺得哪裏不舒服嗎?”孔捷歪着,搖頭。
就在此時,成國公、太常令一深藍一豔紅地快步走了過來,兩個人都是肩寬腿長大高個兒,這麽并肩走過來還怪登對的,太常令應該是思量什麽,額角帶汗,眉頭深鎖,驟然擡頭看到他們先是愣了一下,沒想到他們在門廳直接大喇喇坐下了,置身事外般地看熱鬧,尤其是這個孔捷,在門廳更是半身橫躺,那動作看起來非常無禮,同時看起來也……非常惬意。
太常令是個臭不要臉的人,他可以一邊腹诽一邊裝孫子,此時前倨後恭,翻臉如翻書,姿态很低地蹲到孔捷身邊,懇切地笑:“孔先生,剛剛多有得罪,太常寺有事要請您幫忙。”
這人的長相太有攻擊力了,丹鳳眼,瓜子臉,大紅的領口極高極窄,精致感撲面而來,未免襯得像個鄉巴佬,孔捷不适地讓了讓。
周殷面無表情垂頭看了他一眼,腳下不停地進了裏間,孔捷沒有去聽太常令的話,目光随着他進了門去,想看看他要幹什麽,沒想到國公爺打開了衣櫥,隔着一架屏風,面不改色地換起了衣服。
孔捷:???
黃大仙拉扯了孔捷一下,讓他別瞎看,孔捷對太常令先大爺後孫子的态度完全沒有興趣,扭頭敷衍道:“我幫不了你,我黔驢技窮,令另請高明吧。”
“不,孔先生,您可以。”
韓沐笑得毫不羞愧,高高的青玉發髻一轉,還朝着黃大仙笑了一下,“我剛剛已經聽師兄說了您破陣的思路,您的想法沒有錯,現在控制不住也不是因為旁的,而是我朝統一天下後對谷口一戰的死難者人數,做了一點小小的改動,那裏面的冤魂不是十三萬,而是四十五萬……您看看,能不能再引幾道雷下來?”
有那麽一瞬間,孔捷有點找不着北了。
他睜大眼睛,重新問了一遍:“你說那裏多少人?”
太常令友善地微笑:“四十五萬。”
王樸和黃大仙倒吸一口涼氣。
此時國公爺換完衣裳,蕭蕭肅肅地走出來,帛深青黑色,腰銜白蕊花,他表情一如往常的平靜淡漠,孔捷卻瞪大了眼睛望向他:萬人以上的屠殺史不多見,十三萬已是駭人聽聞,四十五萬人要成群結隊地趕到溝谷中活埋掉,眼前人……到底是人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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