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招魂

第26章招魂

周翁拿的東西多,把道觀裏設齋醮、招魂幡都找了出來,問孔捷用不用得上,差生文具才多,孔捷沒有這些花活兒,說找個公爺要招魂的屋子就行。

周殷的意思是在“休沐休德”的屋子,孔捷之前不喜歡這裏,覺得沒有什麽人氣,又積郁了太多的悲傷之氣,但是國公爺這麽選,他反而覺得适合,這屋子沒有什麽人氣倒是正好,等會兒安平王魂魄回來也不會受到打擾。

鬼魂回煞不利生人,所有人外人必須全部出避,孔捷關緊門窗,只留周翁幫忙打下手。周翁說,這屋子裏的陳設是按照當年國公爺和安平王在晉源的故居布置的,擺件雖不是當年之物,但款式位置都一如當年,孔捷恍然,忽然明白了周殷為何不許人來這裏,為何這的床褥枕頭一直都是濕的。

酉時剛過一刻,國公爺脫了長袍挽着袖子走進來,問:“有什麽本公能做的?”

他為了今晚的事情已經空出整晚的時辰,手串也摘下去了。

孔捷踴躍舉手:“有!”

說着把抹布和水盆抱過來,爽朗道:“您擦地!”

這屋子太陰郁了,要用鹽水從頭到腳擦一遍才能用,周殷遲疑了一下,任勞任怨地接過,走到屋子的邊角擦起地來。

孔捷一邊抹窗臺一邊偷眼看他,周殷大概是很久沒有做過家務了,蹲在地上起初幾下還非常地生疏,但很快上手,孔捷心想,如果安平王還在,那位一定不屑于國公爺的功成名就高高在上,每天很可能也就是支使着他,少做公務多擦地,少甩臉子多驚喜,變着花樣讨禮物,我要罵你你別生氣。

國公爺幹活很利落很賣力。

能者多勞,綁着袖子一盞茶功夫就把地全擦了一遍,緊接着,整個屋子的氛圍也跟着清爽多了,孔捷感覺這房子現在已從茫然長着大嘴巴的表情,勉勉強強變成了平靜閉嘴的表情。

孔捷的布置非常簡單,弄出一扇圍屏,準備一盞幹淨的瓷碟,一根嶄新的蠟燭,等下要坐的團蒲,然後随便再熏個艾,孔捷在屋外把艾草點燃再踩滅,讓它熏出煙來,然後進屋按照固定的方位繞着走。

周殷擦地擦得一身汗,趁着這個功夫洗臉梳頭換衣裳,孔捷感覺周殷有些微的緊繃,好像生怕自己如今的樣子不能讓舊人滿意一樣,在衣櫥前竟然罕見地斟酌了好一會兒,孔捷揚聲:“公爺,找一件故人的舊物給我!”

很好,他終于動了,自己的衣裳也選出來了。

再出來,國公爺捧着一件墨皮裘走出,看樣子是安平王之物,裘毛油亮豐美,衣擺繡着一大團殷紅牡丹,周殷自己換了身朱墨色窄袖相搭,襟前繡餘白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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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捷看了一眼那墨皮裘,這個黑還不是純粹的墨黑,渾厚豐美,一看就非常華貴。問:“沒有其他貼身之物了?”

周殷搖了搖頭:“當年兵荒馬亂,剩下的東西不多。”

至今成國公也沒有對孔捷明說要找誰,孔捷也不問,但彼此心照不宣,心知肚明。

孔捷跟他解釋:“最好是玉啊,珠子啊這等天然之物,就是衣物也最好是貼身的衣物,這個大氅太外衣了。”

周殷沉沉地提了一下那大氅,涼飕飕地看了他一眼。

孔捷:……

周殷看起來不太高興,好像是在嫌棄孔捷嫌棄大氅不中用,一副自己很不痛快但是又不好因為這點小事跟他一般見識的表情。

“你看看,真的不能用?”

國公爺質疑孔捷的判斷,把大氅直接提到了孔捷眼前。

孔捷不着痕跡地避讓了一下,認真的地說:“如果一個逝去太久了,很可能早入了輪回,真的必得是長久貼身過的才好。”

孔捷看得出那是上好的皮草,但他實在不想摸安平王的東西,戰場刀槍無眼,那位屍骨無存,他死前一定非常痛苦,孔捷不想觸碰。

周殷見他如此堅決,面容也冷淡了下來,平平道:“那沒有其他的了,世間和他長久貼身過的只剩本公一個。你用我罷。”

孔捷:……

他是真的很想念舊人罷。

“那個……”

孔捷小聲嘀咕,感覺自己莫名地尴尬:“原本也是要用您的。”

兩個人就此便不說話了,孔捷默默蹲在地上擺方位,周殷把大氅疊好,卻沒有收起來,而是放在法陣外的桌上備用。還好有周翁,老頭看到倆人僵了,笑呵呵地插話:“小孔,你除了招魂還有別的本事沒有?會算命嗎?”

這是把他地攤算卦的了,孔捷更尴尬:“會一點。”

“那會算什麽啊?”

孔捷用力地總結了一番自己會什麽,“大概是一些基礎的吧,生死,血親,姻緣這種。”

畢竟這些東西在一個人身上看起來比較明顯。

周翁微微驚訝:“生死?”

孔捷趕緊解釋:“不是未來之事,我只能看過去之事。”他知道周翁這是在給自己搭梯子,偷看國公爺一眼,趕忙借坡下驢滾下來,“像是國公爺,他就有三次險些死亡。一次是在娘胎裏。令堂摔倒了,肚子撞到了硬物,”孔捷微微眯起眼,好像在看周殷身上的東西,然後不确定地問:“是個蓮花如意紋的……踏跺?”

周翁發出一聲驚訝的低呼,孔捷聽到了,知道自己沒認錯,朝老頭揚起一個笑容,然後又笑眯眯地看國公爺,國公爺面無表情地撩起衣擺,盤腿坐到團蒲上,孔捷繼續說:“至于親緣,您好像跟您的生身父母很久不聯系了。”

國公爺撩起眼皮看了孔捷一眼。

孔捷十分知趣地放緩了語氣,和緩地說:“還是找個由頭見見面吃個飯吧,公爺這些年有另一個家族接納您,并無傷親思親之遺憾,可與您連接血緣的人其實是還可以再為您添一重庇護的,多些關心關懷您的人總是好的,不是嚒?”

周殷沒有接這個話茬,直接道:“說姻緣。”

孔捷有點想笑,總覺得此時的國公爺急性得有點像問姻緣的富家小姐,周翁看過來,咳了一聲,意思是讓他好好說。孔捷立刻正色起來,目光投向周殷審視的眼睛,凝視片刻,緩緩道:“您有一段可遇不可求的姻緣,這段感情曾經非常、非常的深厚,非常的不一般,甚至到了一個人離開了,另一個人也會跟着離開的程度。”

周翁聽到心驚肉跳,心道傻孩子你說什麽吶!

可就在剎那,孔捷周身的力量忽然間散開了,話鋒一轉,輕松道:“可如今這段姻緣已經結束了。若緣分天定,百轉千回也能重逢,無緣重逢的,便如荼蘼一瞬煙消雲散。公爺我看您女人的緣分非常好啊,您應該找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和她想扶相持,生個孩子……”

“誰教你說的這些?”

成國公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國公爺雍容華貴,威儀棣棣,哪怕穿着最簡常的燕居服,氣勢仍然可以拔地而起,他看着誇誇其談的孔捷只扔給他兩個字:“多嘴。”

孔捷停下動作,無言地盯着他看。

周殷也瞥着他,表情冷靜,但眼神鋒利無比。

周翁的有些無措地想說和兩句,成國公卻沒有給他機會,直接道:“阿翁你出去,回煞不利生人。”

這便是拿他當外人往外趕了。

老人讷讷地長了兩次嘴,無可奈何,只好低聲退了出去。孔捷坐在周殷的對面,看着畏縮而去的身影,門扉一開一合,心中未免起伏,嘴唇便動了動,“這不幹阿翁的事情,是我下午主動找的他問了問你的忌諱,他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害怕您真的看見什麽,此後便沉溺其中拔不出來了。”

可能國公爺自己并不害怕,甚至還很期盼,但是對于關心他的人來說,他今日來是要來見他心頭的迷障了:“這話一定不是公爺愛聽的,可卻是國公爺最該聽的,昨夜的事情國公爺心裏難過,想找些慰藉,我看你是個明事理的孩子,你幫阿翁哄哄他。”

周殷單手撐着頭顱,修長的食指中指不住地揉搓太陽穴,略顯疲乏地看着孔捷,道:“不要再節外生枝了,好嚒?”

孔捷:……

孔捷:“好。既然如此那我的規矩也要提前跟公爺講清楚,我可以為您了卻心願,但我只能為您做這一次。”

周殷又蹙了一下眉頭。

孔捷看着他猝然一縮的眼睛,心中茫然地跟着一痛,忍不住又說了一遍:“公爺,不論等會兒您看到了什麽,您一定要記清楚,那個人已經死了,而不是回來了,這世間再美再好的人,逝去了便逝去了,不管你們曾經多天造地設,如今的他都不再是你的。您今夜就當是見他最後一面,見完便為他安魂送別,可以嚒?”

周殷陷入了沉默。

孔捷只感覺國公爺這一沉默,持續了好久好久:“……好。”聲音低啞。

孔捷點點頭,他要的就是這個承諾。他彎下腰拉起國公爺的手,拿出一枚針紮破他的手指,讓血液滴在紅燭上,然後點燃了紅燭,起身再将四周的燈火全部熄滅。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只剩下折屏前的這一點點光,周身的一切似乎都陷入了一團迷霧,孔捷隔着燭火坐回到國公爺的面前,輕緩地引導:“看着火焰,全神貫注地去想他,想曾經和他發生過的事情,只要您發心真切,剩下的我來幫您。”

孔捷有一雙星空一樣的眼睛,此時燭光掩映,幹淨又透徹。

周殷遵循着他的話做,注視火焰,整個人從緊繃逐漸放松:“如果他已經輪回了呢?”

孔捷輕聲說:“那您今夜會看見一個小孩,您也會出現在今夜這孩子的夢裏。”

“會有明顯的顯像嗎?”

“會。”

孔捷無比地肯定:“他來的時候,焰心會開始抖動,緩緩分做兩股。”

像是害怕驚破眼前人的夢,孔捷輕柔地開口:“我還不知他的名字呢,他叫什麽名字啊?”

“唐放。”

國公爺的眼神逐漸迷離,那一刻,嘴角竟不自覺地笑了一下:“他叫唐放。”

“很好聽。”

孔捷真心實意地贊美着,只感覺眼前人忽然變得非常儒雅,非常柔和:“有什麽要對他說的話嗎?你可以對着燭火說。”

如果這世間真有魂魄……

周殷沉默了好一陣,許久才凝視着燭火,開口說:“這麽多年,你有沒有回來看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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