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南市

第30章南市

孔捷沒有死。

或許是唐放在他快死的時候忽然附了他的身,或許是其他難以解釋的原因,總之那個沒來得及給周殷送馬鞍的小孩沒有死。

東都的城防衙門不在皇城與官署林立的北郭,而是在民間百姓所在的南郭,南北城郭中間一條洛水相隔,城防衙門掌管的是全城的防務,距離南郭最熱鬧繁華的南市不遠。

孔捷随手在清灰臺階下撒了一捧水,自己坐在臺階上,與那臨時灑出來的鏡面說話。

“所以你醒來多久了?”唐放問。

水面裏的小孩表情有些驚慌,左右看了看,似乎對這個視角感覺到不适應,怯生生地:“……很久了。”

唐放笑:“那你怎麽不出聲啊?”

小孩:……

唐放:“你害怕我啊?”

說着唐放自己都笑了,“我有什麽可怕的?”

小孩從水面裏看着自己的身體,悠悠地說:“您把我吃胖了。”

唐放:……

小孩有理有據地小聲抱怨:“我之前沒有這麽胖的,現在臉都圓了一圈了……”

小唐侯不是不愛面子的,一聽此言,低頭坐地狡辯:“這不是胖!是你之前太瘦了,跑步騎馬都帶不起來!”

水裏照映的小孩驚恐地看着他,眼見着一只鬼用着自己的身體兇自己,簡直不知該說什麽好,唐放見狀咳了一聲,收斂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好言好語和他聊天:“之前為什麽自戕啊,你剛沒聽太常令說嚒,人命是最寶貴的,不要輕生,如果是為了周殷的話那就更不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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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

唐放感覺到身體的心跳又不自然地急了兩下,類似少年人悸動的感覺,他伸手撫上心口,促狹地看着水中倒映,“這麽喜歡他啊?說兩句你也心動?”

小孩已經知道占據身體的人是誰了,小心翼翼地問:“您不介意嚒?”

“介意什麽?介意你喜歡他?”

唐放聳肩:“那我成天豈不是要累死了,我介意得過來嚒。”

小孩小小地呼出一口氣。

唐放:“反正他又不會喜歡別人,別人越喜歡他越證明我眼光好。”

小孩哽住。

水面映出的孔捷小聲地說:“我看到了你們招魂,也看到了你們的過去。”

唐放:“唔。”

他知道。他現在的情況是一身兩人,他的五感與原身體主人孔捷的五感共通,但思緒和想法不通,兩個人交流還是需要必要的問答的——其實他們在身體內也能對話,但是小唐侯覺得找個鏡面面對面看着說比較立體有感覺。

水中的孔捷:“招魂之前,您說國公爺有過三次險些死亡,卻只說了一次,我想問一問,第三次是今年春天的那一次嗎?”

唐放“昂”了一聲,表情有些微妙:“是,距離挺近的。”

水裏照映出的小孩明顯是還想問些什麽,但是唐放明顯是不願意多說,他有些恨鐵不成鋼的看着他:“喂,你醒一醒,你與其關心國公爺,還是應該關心一下自己吧?我現在是在借用你的身體,大概還要用三個月,你有什麽要求要向我提的嗎?使用這具身體的規矩?或者什麽想完成的心願?我能幫你辦的都辦了,這時候你問什麽國公爺啊?真讓人痛心。”

小孩:……

孔捷這小孩也才十七歲,腦子裏整日小鼻子小眼兒小鍋兒小鏟兒細細碎碎傷春悲秋情情愛愛,戀慕的是此前與自己沒有交集的人,擔心的都是些不該他擔心的事。

小孩被小唐侯一通暴躁教育,臊眉耷眼地為自己認真思索起來,唐放等着他,托着腮很是享受地看着南市人來人往,鼎沸喧嘩,時不時瞅一瞅城防衙門威嚴肅穆的大門等着周殷出來,許久,小孩終于想好了,怯生生地喊了唐放,唐放低頭,只見小孩數着指頭,認真地說:“我暫時還想不出別的,就是……你能少吃點嘛?還有編小辮有點奇怪,能不能不要亂花錢,我攢錢挺不容易的,你一口氣花出去那麽多,我好肉痛……”

小唐侯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孔捷想半天就想出這?

他直接絕倒:“……算了算了,我幫你拿主意吧,你看看這樣行不行……”

這邊孔捷看起來正低頭有來有往地對着一灘水“自言自語”,那邊一騎成國公府服色的飛騎迅速進入城防衙門的大門,孔捷擡起頭,看過去:府裏出什麽事了嚒?他起身将那攤水漬攤開,認镫上馬,控着馬兒溜溜達達地往城防衙門大門湊,果然,不消一盞茶的功夫國公爺便出來了,國公爺今日應該是有正經公務,身上穿着公服,黑金色繡染濃厚的褐,顏色非常深,衣形刻板厚重,沒有點閱歷穿不出這衣服的氣勢。

孔捷心頭一喜,情不自禁露出笑容來,歡欣鼓舞地朝着周殷揮胳膊!

國公爺縱馬而出原本漠無表情,冷不丁出門撞見這麽高興的孔捷,緊皺着眉頭勒馬,略停一步:“你怎麽來了?”

口氣生生冷冷的。

孔捷怔愣一下,一時還有些不解:他沒有事情忙啊?可不是要來接他?

可這念頭剛剛轉過,心裏的小孩悠悠地開口了:“殿下,您現在是我,您不是您。”

小唐侯猛地一振,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過于高興了,趕緊把情緒收一收,看着周殷賠笑:“公爺,屬下不是看您昨夜心情不好嘛,怕您今日回府心情郁悶,一個人走更郁悶,所以就來了,”說着他朝着周殷的身後看了看,尴尬道:“您好像也不是一個人哦,早知道屬下不來了。”

國公爺微妙地看了孔捷一眼。

他們這些雲端之人的心思是很微妙的,明明出出入入從來不缺人迎來送往,不缺人關懷陪同,但是每次大開排場地到城門口、府門口發現自己想見的人不在其中,那種失落感是要比眼前一個人都沒有還要難受的。

孔捷今日居然在等着自己。

周殷勒住了馬,上下看了他一眼。

孔捷聳了聳肩膀,沒話找話地問:“陳副統領呢?他竟然不在哦!”

他以為陳英那個臭屁的小孩會跟着周殷一起出來的。

成國公揚了揚眉頭,勒着馬臨時調了個方向:“轉過東市沒有,陪本公走一走?”

此時有親随上前提醒:“公爺,府裏還……”

國公爺打斷:“不急。”

他口頭上答着親随,目光卻看着孔捷,等着他答複。

孔捷不懂周殷為什麽看起來忽然有點高興了,但是周殷有興致,自己自然是願意走一走的,跟着亦調轉了馬頭,大大方方地上前與周殷并辔,随從見狀立刻知趣地壓後了幾步,隔着兩個馬身的距離綴着,并不靠近。

南市要比北市熱鬧繁華許多,百姓多,占地也廣,此時天色漸晚,已經有人開始擺起夜攤了,國公爺優游地控着馬,目光掠過兩側車水馬龍,問孔捷:“你是什麽都能看見是嚒?”

孔捷皺眉:“也不是什麽都能看見罷。”

他真的很難和凡人解釋自己的能力,它太抽象了。

周殷随手一指,“那我問你,那塊遮板後面是什麽圖案?”

孔捷的目光随着周殷的左手看過去,國公爺指了個賣西域酒的攤子,遮板正面是四只塗白色的獅子。

孔捷不解:“這是什麽問題?”

成國公淡然而理直氣壯:“就是這個問題。”

孔捷大皺眉頭:“沒有這麽出的!”

周殷:“你看不到?”

孔捷:“當然看不到!難不成你看得到?你知道那面是什麽?”

國公爺沉默一霎:“那面是金色的蛇。”

孔捷鼻子都跟着一起皺起來了,縱馬過去看,後面竟果然是金色的蛇,蛇尾盤繞在樹幹上。

孔捷遠遠對周殷喊:“一定是你提前知道的!”

周殷失笑:“我知道什麽?那是烏木王帳的圖案,烏木可汗有酒器,每條蛇吐出不一樣的酒,這不是賣酒的攤子嚒?”

孔捷見了鬼了,四處看了看,下馬闖進一家百味酒樓,一會兒的功夫拿了一盞瓷盅出來,蓋子也不揭開,送到周殷馬前:“這個是什麽?”

國公爺俯身,伸手扇了扇味道:“黔州酸菜。”

孔捷:……

“這個呢?”

“嗯……片薄而甘鮮,紅脍與朱橘。”

“依次說這些茶的名字。”

“紅者烏龍,綠者龍井,茴青者梅片,膏黑者普洱。”

周殷同情地瞥了孔捷一眼:“需要本公教一教你明前茶和雨前茶的區別嗎?”

孔捷:……

他怎麽還記得送茶這件事啊。

這一回,連他倆身後的扈從都在掩嘴笑了。

有好心的随從出言提醒:“小兄弟,你不要問公爺了,公爺博聞強識,還沒有人能夠問倒他的。”

九年未見,內在深厚的修養閱歷讓周殷越來越成熟,越來越有魅力,可唐放不服,仍然道:“民間售的東西本來就不複雜,我就不信你什麽都知道,”小唐侯心頭急得亂轉,埋着頭用力地想了想,忽然道:“有了!我見過一種動物,你肯定不知道!”

周殷縱容地看着他:“說說看。”

孔捷豎起食指:“它是外貌是魚,但有翅膀,身體是紅色的,在沙漠裏生存,叫起來是嬰兒的聲音!”

說着孔捷還親自形容了一下那個“嬰兒”的聲音。

周殷:……

果然,這一次國公爺眉心都皺起來了。

孔捷洋洋得意,飛身上馬:“說不出來了吧?”

那是自己在極西大漠看到的動物魂魄,周殷又沒死過,不可能知道。

國公爺卻在沉吟一會兒後,開口:“《山海經》有雲,’泰器之山,觀水出焉,西流注于流沙,是多文鳐魚,其狀如鯉,魚身而鳥翼,其音如鸾雞’。”周殷倏地笑了,朝孔捷谑道:“你少時不讀書嚒?《山海經》沒看過?”

孔捷:……

孔捷瞪他一眼,策馬就走。

自取其辱,太傷人了!不問了!

之前唐放看到那群小魚還以為是什麽神仙錦鯉,能求個好運什麽的,這怎麽還被記錄過真有名字啊!

黑馬上的人看起來受打擊不小,完全不想面對周殷的樣子,此時國公爺身邊的扈從卻上前一步,小聲道:“公爺,文鳐魚可是已經絕跡數百年了。”

周殷注視着那道明黃的身影,淡淡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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