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

盛夏的暴雨來得又兇又急。豆大的雨點啪嗒啪嗒打在車窗上,聚集在玻璃上結成雨簾的速度連調到了最大檔的雨刮器也難以望其項背。

剎車的時候地面微陷處積下的雨水像是珠子一樣四下飛濺。土方和總悟從車上下來,然後冒雨沖進真選組屯所。

僅僅在雨中奔跑了一小段的距離,肩膀和褲管就已經被打濕。

緊貼着雙腿的西式長褲本就穿起來不舒服,雨水滲進單薄的布料裏更是讓人渾身不自在。

“切,還好開車出去了。”土方皺眉抱怨起來,“突然就下起了暴雨我都沒來得及買煙,可惡。”

“別把責任都推卸給雨啊土方先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總悟頭發上沾着的水珠幾乎都精準地甩向了土方。

“喂!混蛋你絕對是故意的吧?”原本就已經狼狽不堪,再加上無緣無故被甩了一身的水,土方頓時怒火中燒,“只有小狗才會做這種事情吧?你都多大的人了……”

“土方先生,我總是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你的智商,可事實遠比想象來的誇張。”總悟擡起頭一本正經地看着土方,嘴角勾起一個輕蔑的笑容,“警【】察的錢包被小偷偷了這還真是稀奇啊。這麽與衆不同的事情大概也只有我們真選組的副長大人做得出來吧?”

“少啰嗦!反正那裏面也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我也剛好想換個錢包,只是這樣而已!”土方的臉色一下子變成了豬肝色。

“還有你不會忘記了吧?近日禁煙法案已經投入施行,現在不管是在哪家商店你都不可能買到煙的,所以尼古丁星人已經無法逃離滅亡的命運了。”總悟的語調輕快得很,“說起來土方先生,這幾天你總是心不在焉啊。”

“就算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也要敢想,只要這樣堅持下去,希望早晚都會成真的。不過說來也是,像你這樣的小鬼頭怎麽可能會懂男人的信念?”土方反唇相譏,“還沒有參透這些道理就別在這裏給我擺出一副什麽都看透了的姿态,你還是給我好好體味人生去吧。”

“土方先生不管是外表還是內心都很顯老啊。”

“你到底是怎樣得出這種結論的啊?!”

總悟眨了眨朱紅色的大眼睛,然後面無表情地指着土方,吐出幾個字,“喏,黑眼圈。”

“那根本就不是衰老的标志吧?還有別逼我說出來這種讓人不爽的詞語啊啊!”

“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啊。”總悟攤了攤手,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麽,“啊,對了,我記得近藤桑讓我們巡邏完之後直接去定食屋吃飯的。說是因為今天是難得的休假,所以要搞個小聚餐。”

“……那種事情你就非要等到了屯所才說麽?”土方的忍耐即将到達極限。

“你不要那樣看着我嘛土方先生,我也是突然才想起來的啊。”總悟歪了歪腦袋,然後拿起放在牆角的傘,獨自向外走去,“我先去車裏了,你就再一次筆直地沖出來吧土方混蛋。”

“別以為我聽不見啊死小鬼!”土方拍了拍桌子對着總悟的背影大吼道,“還有為什麽今天是休假我還要出去巡邏外帶對付你這混蛋啊?!”

“當然是為了貫徹你男人的信念。”

總悟帶着笑意的聲音悠悠地傳來。

***

土方成人了之後才明白,拖着疲憊的身子坐在餐桌前,吃着熱騰騰的飯菜再喝上幾口熱酒放松一下自己是再惬意不過的事情,可惜工作特殊的關系讓這樣一件小小的事情都成了難得一遇的犒勞自己的機會。

即使已經是下班時間,真選組副長還是穿着筆挺的黑底金邊制服,帶着佩刀,撩開門簾板着一張臉走進了熱鬧的定食屋。

旁人一直覺得如果他不是常常頂着一張“惹毛老子就去切腹”的死人臉,他一定是個可以讓人舒心贊賞一番的英挺青年,然而他火爆的脾氣和動辄拔刀的習慣卻讓人唯恐避之不及。所以在看到他進門的時候,原本盡情交談的人們都放低了聲音。

他烏黑的短發上沾着透明的水珠,臉色陰沉着,一語不發地走向正在等着自己的人,向近藤打了個招呼後直接把杯裏的酒灌進了喉嚨。

“十四,你還是這麽亂來啊。”近藤無奈地笑笑,“都說酒量不好就別這麽喝了。”

“近藤桑,今天就別管我,讓我一個人喝幾杯。”土方晃了晃重新倒上的燒酒,看着杯中澄清液體中自己的臉,啞着嗓子說道,“別擔心,我最近心裏有些不爽而已,也沒什麽特別的原因。”

“十四,悠着點,別太過了。你的胃本來就不好。”近藤關切地說了句,然後轉頭繼續夾菜,也不去多過問什麽。他最清楚不過,這小子不想說的是任誰問都問不出來的。

空腹感是最好的調味料。鬼之副長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裏一言不發地夾着小菜喝着酒,衆人會聚在他身上的目光也漸漸分散開來,漸漸地定食屋中又充斥着嘈雜疊起的人聲。

頭頂的吊扇呼呼地轉着,給盛夏的夜晚帶來了少許的清涼。

土方忽然覺得喉嚨裏火辣辣的。接着一直藏掖着的心事開始源源不斷地冒出來。

***

那一日他在街上與他不期而遇。

他一腳踏進旁邊的巷子裏,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佩刀,像是在尋求一種依托一樣。

土方從無人可見的角落裏向外看,銀時正一手擱在松松垮垮的和服裏面,另一手在身側搖搖晃晃,慢吞吞地向着這邊走過來。

銀色天然卷、毫無生氣的死魚眼、靠近時才能看見的淡紅眸色、白色的和服,還有袖口處天藍色的流雲圖案,這些一樣都沒有改變。

土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銀時從巷子外經過的時候,他似乎看到銀時向自己所在的地方瞟了一眼。

土方瞥見銀時鼻子以下短短的青色胡茬,看上去又硬又紮人,一定是這家夥早晨忘記刮胡子了。

待銀時走過後,土方向巷子外邁出一步,然後盯着銀時的背影不放。

他的體形幾乎沒有變化,畢竟從二十六歲到三十歲人也不可能再長高。不知道是不是距離的問題,土方覺得銀時的胳膊好像細了那麽一點,但看上去依然十分硬朗健壯。

他看到銀時擡起手抓抓頭發,然後一不留神被突然滾出來的易拉罐絆了一下。

銀時站穩之後指着癟進去的易拉罐罵了幾句,然後把它一腳踢遠,繼續往前走。

走到轉角處的時候,他突然回過頭。

土方想起來小時候聽人講過,父親把孩子送到私塾之後,往回走到拐彎處時會習慣性地回頭看一眼。

零碎的記憶片段突然又浮現出來。

十五歲的時候,土方跟着銀時去人家家裏修理家具。那戶人家住的有些偏遠,一路上兩人繞過了好多的彎,從一個路口輾轉到另一個路口。

銀時走在前面,土方故意與他拉開一段距離。每次拐彎的時候,銀時都會回頭看一眼,然後面無表情地扔給土方一句:

“可別跟丢了啊,傻小子。”

“啰嗦死了,你到底要說幾遍啊?”每次土方都會氣鼓鼓地回答。

這一次銀時雖然回頭望了,但似乎沒有看見土方。接着他搖了搖頭,然後拐進了另一條街。

土方狠狠地咬住了下嘴唇,然後飛快地跑開,踢飛了幾個從巷子裏滾出來的易拉罐之後沒頭沒腦地沖進了公共廁所。

他立馬打開水龍頭,把裏面急速流出來的冷水拼命地潑在自己臉上,邊重重地喘着氣。

待呼吸平穩下來之後,土方擡起頭看鏡子中的自己,發紅的眼圈讓他心中一陣惱火。

他告訴自己鏡中的那個人不是他。

剛才被他濺在玻璃上的水珠此時正緩緩地滑下來,在鏡面上留下細長的線狀痕跡。

“銀時……”

他看到的是那個四年以來無處可尋的人,還有突然丢失的自己。

***

扔下一句“裏面太熱了我出去透透氣”之後,土方便向着屋外走去,跨過門檻的時候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土方拖着沉重的身子踩着臺階緩慢地走上人行天橋。夜風吹在臉上化開了一點酒精帶來的燥熱。

今夜的歌舞伎町依然繁華喧阗。

土方站在高處往下看,車流的前燈燈光就像是甲蟲閃亮的眼睛。

獨立于擁擠的人群,黑色短袖外套着白色和服的男人站在天橋下直直地望着自己。

明明那人距自己不過幾步臺階,目光觸及的時候土方卻覺得兩人隔了幾條長街也不及的距離。

土方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離自己很遠,那個人賴在視野的最邊緣一動不動。

昔日的小吵小鬧和互相妥協時柔軟的低語悄無聲息地從橋上過,然後墜落人潮。

土方摸摸口袋,卻沒有抓到自己想要的煙,心上一下子空了一塊。

那只是年少時的沖動罷了。那樣一點微不足道的感情遠不足以影響到他的以後。本想這樣告訴自己,剛剛攝入體內的酒精卻開始發揮它的效用。昏昏沉沉的頭腦反而讓土方不再矢口否認心中從未消弭的惦念。

他沒有辦法對自己說謊。剛剛離家到大城市裏來的那段日子,他滿心都是那個人。可日漸忙碌起來的生活沖淡了這一份惦記。随着時間的推移,他開始覺得把某個人當作遠離某處的理由實在是太過幼稚。他不再是可以任由自己的情感宣洩的少年,他已經邁向成年,心智愈發成熟起來,因此到今天保留的只有那一份倔強的心性,其他不該有的那些細膩之處都被他強硬地剔除。

土方并沒有發覺自己在見到銀時的時候潛意識裏拼命放大他的形象,內心沒法平息,然後自己封閉的領域也漸漸淪陷。

可他沒有興趣每日都去追憶,也沒有那個精力。過得快不快樂也無所謂,如今的自己已經很難被外界打動。

當然那也只是他在見到銀時前的自以為而已。

思緒亂成一團麻。土方用力眨了眨眼睛,再低頭往下看的時候銀時的目光已經移向了別處。

也好,就當作沒有看見對方,然後若無其事地各奔東西吧。

他經營他的生活,他完成他的成長,各自秉持自己的信念,不再去互相影響。

也都忘了彼此都曾經是對方生命不可或缺的構成吧。再深的感情如今只化作嘆息就好。

從此再不相見也好,永遠缺失一句道別也好,等結束了多年後這最後一次的對望,然後跨過這座天橋,道路也就向着兩邊延伸開來了。

要說損失,最嚴重也不過是自己會欠他一生一句再見而已。

像是天橋下的每一輛汽車都不得不跟着交通燈四飄一樣,他的視線飄向那個即将被湧動的人潮淹沒的身影。

夜風呼呼灌進他的領口。他趴在欄杆上,俯視着街道上靜止不動的燈流,微微眯起眼睛。

歌舞伎町的燈紅酒綠無關他的酒闌燈灺。

***

困意襲來的時候,突然有人從後面拍了拍土方的肩。

“啊啊,近藤桑麽?知道了,我馬上就回去。”土方沒有回頭,只是迷迷糊糊地應道。

“笨蛋,我可不是你們家的那只猩猩。”

低沉慵懶的聲音響起來。銀時湊到土方旁邊,輕輕蹭了蹭他發燙的臉頰,像一只大貓。

“以為我會裝作沒看到你然後拍拍屁股走人麽?會做那種事情的人只有你自己吧,小子。”

土方一下子睜開眼睛,回頭看着那張突然放大數倍的臉,一下子慌了。

“是你?”

銀時有些苦澀的笑笑,然後像土方一樣趴在欄杆上,一手托腮,悠悠說道:“好久不見。”

土方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然後移開視線。頭又痛起來。

他現在只想盡快離開這裏。醉了之後連挪動步子都有些困難,更不要說和人争執了。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就算成人了你的酒量還是那麽差啊。”銀時用食指刮了刮臉頰,聲音有些沙啞。

“……我沒有醉,只是有些頭暈而已。說起來你這混蛋幹嘛連聲招呼都不打就出現在老子面前啊?!”土方緊鎖着眉,低低地吼道。

“你還真能說啊,當初連聲招呼都不打就走的又是哪個混蛋啊?!”銀時轉頭瞪着土方。

土方用餘光瞥到銀時在看自己,于是把頭又往旁邊轉了一個角度,“少啰嗦!我只是出去找我的蛋黃子而已,還需要跟你打招呼麽?嗝……”

銀時看着忍不住打了個嗝的土方拼命忍住笑,然後故作氣憤道,“小子!才區區四年而已,你的心意就改變了嗎?當時是誰紅着臉想要向我告白的啊?!”

“哈?別說笑了。告白?我可完全沒有印象。”土方很快反駁道,“況且就算真的是那樣,誰又沒有個年輕的時候,那種陳年舊事還拿出來提幹什麽。”

“十四……”

聽到那個稱呼從近藤以外的人嘴裏說出,土方突然打了個激靈。

他一直以為會那樣叫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局長而已,卻差一點忘了少年時讓他習慣起這個稱呼的人是誰。

他的臉一下子燒起來,卻不是因為酒精的作用。

在那段不了了之的感情裏——

“有所虧欠的人是我。是我的猶豫不定傷害了還是個孩子的你。”銀時輕輕嘆了口氣,躊躇着說出了長久以來懷抱的歉意。

“以前的事情我早就忘記了。如果你沒有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大概連你的樣子也會一并忘記。”土方緩緩轉過頭,淡淡地望着銀時。

銀時怔了怔,然後伸手把土方攬進自己的懷裏。

“混蛋你幹什麽!”

土方一把推開銀時,然後動作有些遲緩地拔出腰間的佩刀氣勢洶洶地對着銀時,“別以為我不會真的砍下去!”

要奪過一個半醉不醒的人的刀,對銀時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把阻礙在兩人之間的東西扔到一邊之後,銀時抓住土方的手,再一次把他擁入懷裏,抱得比任何一次都要緊。

“放棄吧。你就算死命推開我我也不會放開你的。”

土方沉默片刻,然後突然冷笑。

“真是可笑。為什麽你可以根據自己的心情随意轉變對我的态度,而我就非得任由你胡來?你這混蛋從來就沒有個大人的樣子。當年你推開我的時候怎麽就沒有一點猶豫?”

“你還在怪我。”

銀時把土方的頭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在他的耳邊沙啞地說着。

“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會在意你的只有以前那個不懂事的我。你不會被如今的我重視。”

“好好,我知道了。你就稍微休息一下吧。”

白天殘餘的悶熱還在街道的上空揮之不去。土方覺得自己的腦袋越來越重,接着整個人仿佛向着某個看不見底的地方墜去,這時候卻有一雙有力的手臂抓住了自己。然後自己便靠在某個溫暖的東西上沉沉睡去。

“你工作還真是賣力啊,已經有多久沒有好好睡覺了?”銀時輕輕地拍着土方的背,柔聲說出的話語聽起來像是溫柔的搖籃曲,“我還以為你長大了終于可以讓人省心了,沒想到你還是這麽不會照顧自己。”

他靠在他的肩膀上安睡着。沒有言語,沒有表情,就像他年少時的沉默。

銀時小心翼翼地背起土方,緩緩地踩着臺階走下天橋,然後穿過人聲車聲交雜喧嚣的街道,一路打聽着向真選組屯所的方向走去。

頭上是深藍色的蒼穹。透過突然鑽出雲層的月牙的微笑,銀時回頭瞥見土方如同年少時安恬的睡臉。

他沒有辦法騰出手來觸碰他,也不想打擾他珍貴的睡眠。

土方說話時眉宇間滿是倔強,真實的想法都在心裏藏着掖着,還有容易害羞的性格,一點都沒有變。

不同的是他已經成長為一個男子漢,肩負着重大的責任,并且不得不用刀刃貫徹自己的信念。

他有了不得不拼盡全力去守護的東西,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本身也是別人想要用全部的溫柔去守護的寶物。

“別以為你長大了我就看不出你在想什麽了。”

把土方送回真選組屯所,銀時把一封沒有任何內容的信箋小心翼翼地塞進土方的制服口袋裏,偷偷吻了吻他柔軟的眼皮之後便回去了。

白色的信封裏安靜地躺着一片藤花瓣。

“這東西我可是從來這裏的時候就一直放在口袋裏沒有拿出來過啊。就算幹癟了你也要好好珍惜喔。”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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