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流亡:1941-1945》:火車

故事始于那一節駛向未知盡頭的列車。

每當我回想起開始的地方,我總認為是那趟未知的旅途,未知的終點,未知的一切使故事得以繼續,假使我事先預知了這趟旅途的本質抑或是有些微警覺,未來都将改寫,如果我預見了即将到來的苦難,我将停止前進的步伐,放棄為生存鬥争,傾倒四散的車廂裏,屍體堆積的叢草中,血跡斑駁的荒路邊,我會将自己的靈魂棄置任何一個角落,蓋滿腐朽的氣味不見天日萎頓直到發酵成一灘爛泥,沼澤般的惡臭是我最後的殘餘物,這無疑是最适合當時的我的歸宿。我痛恨乘坐火車,它的起點與終點總是連接我鐘愛眷戀的所在與不安彷徨的将來,對此我感到憤恨沮喪,挫敗的無力感伴随我度過剩餘的旅程,當花朵被連根拔起就注定無以阻擋枯萎凋零的結局,我明白自己終究落得形銷骨立。

我在一個寒冷的冬天離開柏林,至今我仍舊清楚地記得最後一晚的每個細節。

那一天冷得驚人,結凍的空氣下沉觸碰地面,聚集成冰冷的核心,日光因寒冷而蒼白,反射的光線空洞冰涼。我和幾個朋友約在熟悉的酒館,共度柏林與我的最後一夜。

約定的時間是十點,我在九點整到達。出乎我意料的,所有人彷佛有默契地提前赴約,我甚至不是第一個到的。我看見德克、馬蓮與莉莉雅坐在一個極顯眼的位置,莉莉雅遠遠地向我招呼,站起身給了我一個擁抱,德克正在和馬蓮調`情,她摀着嘴咯咯嬌笑,伸出纖纖玉指幾乎要彈在他的額頭上,他轉過身閃過這一下,彷佛這個時候才發現我的到來,順勢擁抱我。

「我的朋友,你來了,我剛剛讓酒保給我們啤酒,這會兒連個酒杯的影子都沒瞧見,我這就去看看,女士們交給你啦,盼望我回來的時候幾個漂亮的小腦袋瓜已經理順了毛。好啦,我真的去啦,寶貝。」他說着偏過頭,在一個漂亮的小腦袋瓜上偷了個吻,馬蓮毫不留情地伸手擰他的耳朵。我在兩位女士身邊坐下,莉莉雅紅潤的雙唇開開阖阖,述說着她們是多麽期待和我碰面,這才決定提早前往酒館打發時間。「德克提的主意,馬蓮也同意晚飯後出門走走是個不錯的主意,結果我幾乎是給催促着趕出了門,只塗了口紅,裙子上的皺折還……」酒館人聲鼎沸,大部分的時候我耳邊嗡嗡作響只是配合她舌尖動作的頻率點頭,挑眉,和大笑。沒多久,德克送上啤酒,奧托和湯馬斯在九點半左右加入我們,所有人就此集合完畢。

奧托顯然也對我們全體提前赴約感到訝異,莉莉雅和他打招呼的時候人甚至已經醉了,奧托就座後,她和馬蓮迫不及待跳下舞池,德克站在她們中間,蹦着踏着大笑着舞成一個淩亂的圈子,頻頻向我們招手;比起跳舞,湯馬斯說他自己更樂意替我們添加啤酒,說着他站起身,我感覺奧托沒有加入他們的意思,這讓我倆有機會獨處。

座位上只剩下我和奧托,但是我沒準備好,我感覺他有同樣的想法,好一段時間,我們都避免看向彼此,從我認識他開始,這種尴尬的沉默在我們兩人之間沒消停過。好不容易我告訴自己,好吧,小子,你終究得面對這個,振作點;事實上,這樣想的時候我的雙腳抖得比赤`裸站在冰天雪地裏更厲害,我的牙關肯定直打顫,以至于連托馬斯都看不下去,一放下啤酒就把我推進舞池,堅持讓我在凍壞之前活動活動四肢。

我們離去的時候肯定過了十二點,我的記憶自此開始模糊。我們去了另一家酒館,在陰暗隐密的巷弄內,毫不起眼,我甚至還弄不清自己的方位就被拖了進去。德克顯然熟門熟路,他向一個兩個三個熟人打了招呼,一會兒摟着馬蓮向他們說了些什麽,我們一行人就此被啤酒浪淹沒不得脫身。

那一段時間我的記憶也化作啤酒泡沫,一直到口鼻幾乎結凍我才回過神來。我意識到自己站在屋外,靠着牆,在冰冷的空氣侵襲下直打噴嚏。過了一陣我聽見門被撞開,屋裏的人随之踉跄跌在地上,竟然是莉莉雅。

「莉莉雅?」我出聲喊她。不等我将她扶起,她撲進我懷裏。「是你!是你!」她喊我的名字,親吻我,「我最親愛的,我的英俊王子。」她的臉頰驚人地冰冷,退後的時候我看見她發間鬓邊都沾了雪,眼底泛着水光。

「為什麽呢?為什麽你要離開。」她再一次擁抱我,我感受她身體的全部重量,「我多希望和你一起走,為什麽不,為什麽我不能和你一起走呢?」

到此我的記憶再一次靠不住了。我不記得我對她說了什麽,又或者什麽也沒說,只有殘餘的溫度和香味留下。不久,再次的,德克搭上我的肩,我重新被圈進啤酒杯圍成的圈內。他為我介紹幾個朋友,這次我記住了,紅卷發的是德博拉,穿黑色馬甲的是黛絲,頭蓋深棕色假發、腰挺啤酒桶的油膩男子身旁摟着體态婀娜的尤物,「威廉,」他沖着尤物眨眼,「還有我們的主人,甜蜜的小可愛法蘭。」

法蘭腳蹬長靴,一把将煙蒂按在身旁圓滾滾的肚子上,威廉發出閹伶似的尖叫。德克補充:「在這裏,你得喊他『漢妮小姐』。」

到此,我能維持站立的姿勢已經是奇跡,接着天花板和地板調換了位置,男男女女繞着吊燈旋轉,一會兒,我成了旋轉的中心,數不清熟悉的、陌生的臉孔圍繞着我,德克、馬蘭、莉莉雅,莉莉雅、湯馬斯、奧托,德克、奧托──我在奧托第二次出現的時候攫住他,彷佛溺水泳者緊攀着他不放,他擺脫不了我,雙頰脹得通紅,我不放開他,明白到最終我們都要溺斃。

他沒有掙脫我,卻奇跡沒有被我拖下水。他将我弄回住處,過程中我以為自己一直是清醒的,至今我卻未能明白他是如何辦到的。我猜想,這個可憐的男人亟欲擺脫一團腐臭的爛泥,這灘穢物沒放過他,卷着他一同在地上滾了三圈,最後他壓上我,他給了我一拳、兩拳、三拳……

他壓上我,再一次的,我清醒着,措手不及。

為什麽?他的臉埋進我的頸窩,我能感覺到他吐出的熱氣,聽見他的呢喃。為什麽變成這樣?他咬着我的衣服,聲音悶在圍巾裏。

為什麽你非得走不可?

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我不會醒,我們在夢中相擁的時間太久,久到他成為我的真實,我們以彼此的體溫為衣,我的口鼻充斥着他吐出的酒氣,我們肢體交融,合而為一。

直到夢醒時分,我睜開眼。

列車仍在行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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