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孽緣

2021.9.15

北城,某縣。

灰黑色水泥地的兩邊,散落着一戶戶獨立人家。

每家每戶的大門都是鐵制而成,染着藍色的漆,門沒有鎖,确實有向敏君口中那股“世外桃源”的味兒。

鄰居們或者說是老太太們,就坐在各家門口的長椅上,用蒲扇扇着風,互相議論着、談天說地。

榮幸之至,今天榮登話題榜第一位的,當屬“向家女兒要從大城市裏搬回來”的事。

更榮幸的是,她們口中所說的這位姓向的女兒,倪清認識。那是她的母親,向敏君。

從最近的公交車站下來,又走了幾公裏路,一前一後,一人拖着兩個行李箱,她們這才到達老家。

這裏似乎早已翻新過,并沒有倪清記憶中的那般破落,當然,與繁華相比,還有十萬八千裏的路要走。

歪七八扭的路上,向敏君捎她抄了條小道,很快便抵達目的地。巧的是,正碰上那群談笑風生的阿嬷。

要數其中一位眼尖,十多年過去,還是一眼認出向敏君,手中風扇一停,她指着向敏君,嚷,“敏君嗎?是敏君回來了?”

倪清懷疑是她們手中的行李箱暴露了身份。

“是……我是敏君,您是?”向敏君回過頭,眯了眯眼,布滿蜘蛛網的記憶庫裏似乎已經删除了有關于這裏的全部記憶。

她把蒲扇扔在一邊,站起身,“我是你趙姨啊,趙梅。”

“哦,”向敏君作恍然大悟的表情,“是趙姨啊,好久不見了。”

聽她的語氣和客套,倪清敢篤定,向敏君并沒有記起趙梅是哪一號人物。

本想寒暄兩句就走,沒料到趙梅倒是熱情,轉身就拉起其他人,挨個介紹起來,“不光是我啊,你看看,這是你李姨、孫姨還有陳姨……”

話茬打開就沒完,兩大箱行李放在腳邊,倪清口幹舌燥的看着腕表,想要離開,一個沒忍住,打斷道,“奶奶們好。”

她可沒想到,這句問好非但沒澆滅火,更是有引上身的勢頭。

倪清是向敏君離開這座小城後所生,她沒帶她回來過,她們不認識她倒是正常的很。

放眼整個北城,趙梅委實沒見過這麽好看的姑娘。

大眼睛,白皮膚,周身是一道清冷的疏離感,柔粉色的方領短上衣穿在她身上并不顯得俗氣,下.身是一條水藍色的牛仔褲,和馬卡龍。

“這丫頭長得真水靈,”她忍不住誇贊,而後轉向向敏君,問,“這是誰呀?”

“她是我女兒。倪清。清澈的清。”向敏君笑着回答。

但趙梅理解的“清”并不是這層含義。倪清,人如其名,清冷,清高,不願與人親近。

未等趙梅開口,倪清先發制人,“不好意思啊趙奶奶,我們今天初來乍到,剛走了幾公裏的路,實在是有點累了,想回去休息一下,不如咱們改天再聊?”

她這話直接又清楚明晰的表達了自己的原因和目的,叫人不好拒絕,就算是再沒有眼力見的人,也該知道她話中之意。

“行啊,咱們改天再好好聊,”趙梅答應的很快,手中的蒲扇也拿回來了,一晃一晃的扇着風,笑眯眯的,她注意到兩人額前的汗,好心的問,“你們渴不渴?要不來我家裏喝點水?”

“這個點我孫子也該下學了,他也是從大城市裏來的,正好介紹你們認識認識。”

“不用了,趙奶奶,再見。”

倪清雖然生來就性子孤,喜靜,但也不至于如此不近人情,今天或許是因為天氣太燥,路途太遠,心情太差,才釀成如此這番回怼老人家的局面。

但這是鮮少幾次,她覺得自己沒錯的。

趙梅太熱情,像是有所圖。倪清不喜歡這樣,又或許是她在大城市裏呆慣了,把人想得太壞了。

從趙梅家往裏再走兩戶,就到了向敏君小時候成長的地方,也就是倪清的姥姥姥爺家。

緊鎖的鐵門被打開,撲面而來不是洶湧的回憶,而是永動機般不息的灰塵。

“咳咳。”

倪清忍不住伸手,在自己面前扇了兩下,捂住口鼻,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就四處打量。

前院擺設很少,只有一棵快要枯死的叫不出名字的樹和幾張石凳和一張石桌,她走近些,食指指腹摸了下桌面,三斤灰。

看來打掃也是一樁大工程。

是不是向敏君的世外桃源倪清不知道,但這裏肯定不是她的烏托邦。

趁着倪清發呆的功夫,向敏君已經将行李拿進客廳,拿出兩瓶路上買的怡寶,放在桌子上,擰開瓶蓋,咕嘟咕嘟的喝。

沒幾秒,倪清也跟着走進去,坐下之前擰眉,從牛仔褲口袋裏拿出紙巾,折成三層,端端正正擦了一遍又一遍才坐下,跟着擰開瓶蓋。

屋子裏的布局極其簡單,家具更是少的離譜,除了一些必備的桌子、椅子、床和櫃子之外,幾乎什麽都沒有。

最令人矚目的還數桌前正挂着的兩幅遺像,是倪清的姥姥姥爺,臨走前向敏君曾領二老去南京最好的心髒病醫院檢查過,之後就一直住在他們家。

可惜,姥姥還是于幾年前心梗去世,而後沒過幾個月,姥爺執意要回北城,最終也因相思成疾随她去了,在那個時候,這一度成為坊間一段人口相傳的佳話。

可惜,倪清視線下滑,沒什麽情緒的看了一眼向敏君,一秒後又收回來,可惜向敏君沒有這樣好的運。男人運。

向敏君正在房間裏打掃衛生,掃地掃到一半,像是想起什麽,重新走回客廳,環顧着說,“倪清,你出去幫我買個拖把回來。”

倪清不想出去,搬來這個地方已經是她的忍耐極限,她不願意和這裏有更加深層的聯系,于是反駁,“你不是在這裏找了個超市的活幹嗎。”

“這跟你去買拖把有什麽幹系?”向敏君看了她一眼。

“我不認識路。”倪清說。

無所謂的樣子叫向敏君抓了狂,她将掃帚丢在一邊,中氣很足,“你這小孩怎麽這麽大了不懂事的啊,超市找不到就出去問問人唉,老問我有什麽用。”

暴風雨來臨的前兆,她要開始唠叨了。

倪清在這個世界上最讨厭的東西有三:蟲子、男人、和向敏君的唠叨。

幾乎是下意識的身體反應,倪清的屁股立馬從凳子彈起來,頭也不回,大步朝外面走,“我去了拜拜。”

向敏君這才重新拿起掃把,無奈地搖頭。

沒幾秒後,倪清又折回來,棕發上蒙着一層雨絲,四目相對,她一字一頓,“下雨了。”

*** ***

北城雖說名字裏有個“北”字,但說到底也隸屬于南方城市,雨量充沛又突如其來,每每澆的人措手不及,這點倒是和南京一模一樣。

得益于這裏狹小的地理環境,超市并不難找,從正門出去直走再左拐再右拐,大概十分鐘左右就到了。

超市的面積也是小的可憐,一眼就望到盡頭的那種,倪清在貨架上随意拿了一根拖把,就提着它,走去收銀臺付錢,并不是她不想挑挑款式,而是這裏只有這一種款式。

老板見她面生,笑着回答,“五塊錢。”

好便宜。倪清暗暗的想,而後直接打開微信支付的二維碼,遞到老板面前。

她真該慶幸這裏的老板有去過大城市,知道世界上有手機支付這樣工具。

老板看着她手中的二維碼,愣了愣,“不好意思,我們這裏只支持現金支付。”

“啊這樣……”倪清有些窘迫。

完蛋。

她身上沒零錢。

返回界面,倪清低着頭,給向敏君發送一條求救微信,“超市只支持現金支付,你有現金嗎?”

一分鐘,

兩分鐘,

五分鐘。

沒人回複。

倪清擡眸,對着老板抱歉的笑,“不好意思啊我出門急沒帶零錢。已經問人借了。”她補充。

“沒事,不着急。”成鵬雙肘撐在玻璃臺上,身體微前傾,顯然,他對面前這位外來者充滿了好奇,“你是向敏君的女兒?”

向敏君家的事情,他也聽說過一點兒。

“是的。”倪清回答。

成鵬并不清楚她們此行的緣由,但明眼人心裏都清楚,若不是家道中落等變故,一般人是不會突然返鄉的。

于是他便沒問出口,想着如若眼前人生活拮據,倒也不是不能送個拖把給人家。

剛要開口,被人捷足先登。

成卓陽從冰櫃裏面拿出一根冰棍,趁着倪清沒注意,他就已經走到她旁邊,少年的嗓音低沉明亮,爽朗至真從頭頂上方傳來,“算我的。”

聞聲擡頭,映入倪清眼簾的,是一張俊朗的臉。

面前的男生好像剛打完球,滿身是汗,胸口的球衣已然汗濕一片,右手抱着一顆禿嚕皮的籃球。

他理幹練的寸頭,臉上的骨骼棱角分明。

至少從她的角度看是這樣的。

是很有特色的帥。

沒等到倪清開口說些什麽,成鵬先從玻璃臺後面探出半個身子,上手打了一把成卓陽的肩背,“成卓陽!你這臭小子就知道耍帥,什麽算你的算我的。統統都是你爹我的。”

被打的男生龇牙咧嘴,一邊笑一邊假裝吃痛的扶着肩,“哎喲喲,這不還有人小姑娘在旁邊嗎?給我個面子啊老頭。”

“你叫我什麽?”成鵬橫眉怒目的吼。

“老爸老爸,別別別……”被叫“成卓陽”的男生繼續嬉皮笑臉的哄逗着他。

話糙理不糙,家醜不可外揚,成鵬看了一眼倪清的表情,這才逐漸冷靜下來。

看準眼色的成卓陽再一次見縫插針道,笑嘻嘻看倪清,“這個算我的。”說罷,從短褲口袋裏掏出六塊硬幣。

在成鵬厲聲逼問他的錢是從哪兒來的之前,倪清先一步道謝,“謝謝你。”不過她沒有欠人情的癖好,仰頭看成卓陽,“你有微信嗎?我把錢轉給你。”

*** ***

六月中,晝短夜長,天黑的早。

倪清出超市的時候低頭看了眼手機,六點整,再擡頭看天,已然暗下大半,外面的雨還在下,且有越下越大的勁頭,她在傘下縮了縮脖子,而後提着拖把往“家”的方向走。

滴答滴答。

雨點砸在一個個小水坑裏面,密密匝匝,讓這條算不上商業街的商業街上滿目蕭瑟之景,直到走進崎岖的巷路,飄來陣陣菜肴和米飯的香味,倪清才切身實際感覺到一絲人間煙火氣。

倪清動了動鼻子。

是板栗燒雞的味道。

她想起從前。

從前倪政也喜歡做這個,但他做飯次數鮮少,而且每次都做的很油,讓人遲遲下不了筷。

飯做不好,不會掙錢,脾氣很差,重男輕女……

她開始細數起倪政的缺點來,最終歸結成一句話:向敏君和倪政離婚,絕對算得上是一個正确乃至英明的決定。

這般想着,倪清緊擰的眉終于舒展幾分,可惜一擡頭,眼前的場景就讓她重新皺起了眉。

灰牆壁、木圍欄、大鐵鎖,牆粉脫落,沒有一點兒活人的氣息。

是她沒來過的地方。

顯然,她光顧着低頭想倪政的事,走錯路了。

倪清是做夢也想不到,“找不到家”的這種離奇事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她憤憤的踢了一腳路邊的石子,扭頭,準備蒙頭亂找。

她記得向敏君說過,“你姥姥家啊,就在二中旁邊,你以後要去那上學都方便的很。”

二中……學校的話應該很大吧?

她第一次見他,在破敗潮濕的巷角裏。

她順着遠處最高處建築走。

而他穿廉價泛黃的白t、中褲和人字拖,指間明滅一盞煙。此刻,正面無表情掐住對面男生的臉。

她不願意走眼前這條狹隘又僻靜可怖的小路,可左右卻都是漫無盡頭的長街,若是想趕在飯點前回家,這應該是唯一的選擇。

咬了咬牙,倪清硬着頭皮走進去。

她并不害怕這樣的場景,卻也沒有惹火燒身的習慣,望着被掐住的那個男生求救般的眼神,倪清在程崎旁邊停下腳步。她先是淡漠的看向那個男生,而後望向掐住他的人,抿了抿唇,用路人般的口吻,“借過。”

程崎出來混也有些時日,早早便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她在靠近,氣息中沒有任何懼怕的成分在。

聽見倪清的話,他沒有放開對面的人,亦沒有騰出空讓她借過,只是居高臨下,冷冷掃視,一圈她的臉,而後,置若罔聞,繼續加重自己手上的力道。

她看着他削瘦的手背滿是青色脈絡騰起,對面的男生雙腳騰空,雙手奮力将他的手往下推,卻怎麽也掙脫不掉,白齒與牙龈之間滲出瑰麗的鮮紅,須臾,又随着劇烈的咳嗽,噴灑在他冷白的脖間。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孽緣,就從這刻開始,生根發芽,肆意生長。

雨越下越大,而倪清只是默默想着:原來,不只是城有一半好一半壞,人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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