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血氣方剛

來南城的第二天, 暴雨。手背撥開灰蒙蒙的窗簾和白色流蘇,顧苗無奈的宣布:原定的野炊計劃取消,大家自行活動, 晚上在旅館集合,一起出發去酒吧聯誼。

透過落地窗望向外面的積水潭,倪清窩在大廳的沙發裏發了會兒呆,雙目無神凝視着馬路兩邊的人行道,以及撐着透明雨傘、在上滿忙碌行走的人們。夏季的風,随着一位客人的到來,從打開的門後空間鑽進來,有點冷。她抱着裸.露在真絲吊帶外的胳膊, 緩慢起身,回了房間。

她今天沒紮頭發, 因為昨天洗完澡,她發現她的發圈不見了。黑棕色的長瀑布垂在女人消瘦的脊背, 終于纖細腰際兩旁,與白到泛紅的肌膚形成一道強烈的色彩對比。給她膠原蛋白滿滿的臉上增添了幾分溫柔和慵懶。

摸開壁燈,映入眼簾是空蕩蕩的房間。倪清走進去, 溫吞的掀開被子。

顧苗和徐申振他們出去了。所以今天的房間裏只有她一個人。

她喜歡獨處的寧靜。安靜的打開手機, 手機屏幕上還顯示着昨晚和秦稚的聊天窗口。內容卡在秦稚說她好像變開心了。她不知道怎麽回複,于是沒有回複。

她有變開心嗎?倪清斂斂眉, 她并沒有什麽感覺。

退掉和秦稚的聊天,她切到成卓陽的,這是一條淩晨發來的消息,她現在才看到,“國慶有什麽計劃嗎?”

“我和顧苗他們來了南城。”她在十個小時後回複。

“程崎也在嗎?”成卓陽回的很快,但顯然主題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了。

“在。”

“趙奶奶在找程崎呢。你有空的話讓程崎給趙奶奶回個電話。”

“好的。”

上午十點半, 倪清駐足于104門前,手背在深色的房門上輕敲幾下,退後一步,安靜的等。一秒,兩秒,十幾秒,沒人應。她不确定他有沒有和徐申振他們出去。

想了想,她決定晚上再同他講。正是轉身欲離,門突然開了。門裏的男人單手扶頭,頂着蓬亂潦草的短發,走廊裏的光照進去,倪清看見他赤.裸在外的胸膛和小腹,身上的那件睡袍勉強算是穿着的。她愣了半秒,臉不紅心不跳的往下看,沒等她真看到什麽不該看的,程崎突然清醒過來,他面無表情的轉身,系緊腰間的睡袍帶,倪清沒說話,安靜的跟了進去。

暗如無天日的房間裏,窗簾疊在白紗上,嚴絲合縫的閉着,電視機倒是開着,絢爛的色彩打在白床單上,窸窸窣窣播放着男女主人公的暧.昧對白。

程崎從小冰箱裏撈出兩瓶礦泉水,其中一瓶扔給她,眉毛擰成倦意深重的顏色,“有事兒?”

他昨晚沒睡好,剛才在補覺,現在被吵醒了,很不爽。

倪清在原地晃蕩兩下,接住水,“趙奶奶找你。讓你給她回個電話。”

程崎灌了一大口冰水入喉,冷聲冷氣,“哦。”他繞到窗戶旁邊的小沙發上,随意指了下電視,“一起看?”

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這部電影講的是什麽,只覺得有夠無聊,居然硬生生把他看睡着了。

少女的情懷和他有所不同,倪清大致掃了一眼電視機上的畫面,就脫口而出它的名字:《當男人戀愛時》,這是部老片子,韓國的,講述底層的悲慘愛情。倪清喜歡這個故事的氛圍,卻不喜歡它的結局:男主死了。它沒有傳統意義上童話式的團圓和美好,這樣的結局,太真實,不夠完美。她不喜歡被虐心的感覺,會覺得不舒服。

“不看。”

晚上七點,在旅館一樓吃完晚餐,顧苗帶他們去了一家名為“DARKNESS”的酒吧。

倪清也去了。

她被顧苗拉過來充數。

她永遠搞不懂這些女孩的心機套路,比如:顧苗為什麽沒帶她的好閨蜜譚麗,而是帶她來南城?

從昏暗的小樓梯上去,花綠色迷亂的光打在酒杯交替的男女身上,或暴露,或熱辣,氣氛燥熱,卻又像吐着鮮紅信子的毒蛇,欲将人吞噬。濃重的墨潑下來,天被染成黑紫色的籠,網住那只活蹦亂跳的白兔。

顧苗很快從別的什麽地方又帶來另外的兩男四女,其中一個紫發男生很善社交,他自我介紹說他叫劉子浩。劉子浩旁邊站着一個普普通通、戴着黑色眼鏡的男生,順勢向右看去,是四個女生,依次染着紅、橙、黃、綠色的頭發。

桌子很大,一排坐男生,一排坐女生,聯誼嘛,就是要男生女生面對面才好。至于用意,相信大家都心知肚明。

江世傑心裏有人,自然直奔倪清對面,可惜在他坐下之前,翹臀遭到他人一踹,他下意識捂住屁.股,不滿的擡頭,程崎居高臨下,“往裏面坐。”

江世傑看着程崎,眨眨眼,腦子飛快旋轉,試圖想出一個拒絕的好理由。須臾,他似乎真的想到了,嘴巴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緊接着卻腦袋空空,乖乖往裏面挪了一格。

他沉默着看程崎坐在那個本屬于他的、閃閃發光的位置上,努了努嘴,心想:他一定要找個機會和崎哥說自己喜歡倪清。省的他老是無心礙他的好事兒。

黑眸睨她一眼又移開,程崎一言不發的坐在她對面,倪清也沒什麽情緒的同他對視一眼,沒有主動展開話題的意思。

倪清右邊坐的是顧苗,顯然,因為程崎不合乎常理的操作,顧苗錯失了坐在程崎對面的機會。不滿于現在的座位表,她挪了挪身子,小小聲同倪清耳語,“親愛的,我們換個位置吧?”

顧苗從不叫她“親愛的”,而是叫她“那女的”,由此可見,她現在的心情有多麽迫切,倪清看她一眼,點頭,表示同意。

她今天穿着黑色方領小上衣、蕾絲短裙和瑪麗珍鞋。漁網襪逼近大腿處繡有一朵小小的黑色的蝴蝶結,洇着一股野性和性感。餘光瞥到倪清的大腿,程崎默不作聲的擰了眉,悶聲幹了一整杯酒。

“你好,我叫向欣。欣欣向榮的向,欣欣向榮的欣。”剛坐下,旁邊的女生就伸出手。

倪清握住她的,“倪清。端倪的倪,清澈的清。”

向欣生來小小一只,蠻可愛的,但算不上漂亮,染着紅色的短發。

聯誼正式開始,顧苗選擇用國王游戲來增進男女之間的感情,游戲規則很簡單:每人在游戲桶裏抽一張牌,牌面分別有國王以及從1到11十一個數字,抽到國王的玩家可以指定另外兩位數字玩家做任何事。

第一局,綠頭發的妹妹是國王,她将手裏的牌拍在桌上,笑的放肆又意味深長,“1號……和11號接吻。”

“接吻”一詞剛出,全場沸騰壞笑,只有倪清手指一頓,她忍不住想到陸野和付曼在公園裏接吻的香.豔畫面。

程崎的聲音不高不低,傳入她的耳中,“害怕了?”

才沒有。她知道他這話是說給她聽的。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倪清沒有回答,回答他的是顧苗,“當然沒有啦程崎哥哥。”她托着下巴笑,對于程崎主動提問自己這一點感到非常開心。

倪清沒再聽下去他們的對白,小心翼翼展開手心的紙條。

3號。

她長舒一口氣。

好險。

她擡起頭。

酒桌上一時間安靜的不像話,仿佛被點名的,是兩個不敢承認愛意的膽小鬼。膽小鬼一號徐申振緩慢的舉起手裏的紙條,扶額,“那個,11號在哪,我是1號。”

倪清依稀感覺左邊的人兒微微顫了顫,顧苗咬牙切齒的站起來,将快被捏碎的紙條扔在桌上,“我是11號。”

“喲。”真面目揭開,陳子浩帶頭起哄,“親一個親一個。”

坐他旁邊的潘浩也不是省油的燈,炒氣氛的水平算得上一流,又是鼓掌又是大喊,氣氛馬上被他推上高.潮。騎虎難下,顧苗只得豪邁的揪住徐申振的衣領,吻了上去。嚴格意義上來說,那應該不算吻,只是蜻蜓點水、毫無感情的兩唇相碰,又分離。但因為是第一局,大家沒有為難的意思,默認他們成功。

親完徐申振的顧苗簡直不要太惱,坐下之後猛抽三張紙巾擦嘴,從倪清的角度看,她的嘴唇都要被她擦出血了。口紅自然也被擦的一幹二淨。可顧苗在看程崎,只在看程崎。

有了第一局的鋪墊,第二局進行的順利。只是這局有點奇怪,不止有點,是怪到家了。

第二局剛開始,陳子浩提議自己随機發紙條,沒人反對,他便開始。紙條一張張發,發到倪清的時候,她隐約感覺到自己手上的那張紙的質感和上一張不太一樣,不過她沒多想,欣然接受。

國王是戴眼鏡的男生,“3號和4號,啊不,”他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隐晦又仔細的辨認了一下桌子下面的陳子浩遞過來的紙條,“5號和4號,呆在同一間衣櫃裏一個小時不能出來。”

“我是5號。”陳子浩懶懶把紙條放在桌上。

大腦“咣”的一聲當機。倪清看着手裏的數字4發懵。整個人像是被按下暫停鍵,一動不動。

酒桌一時安靜的不像話,潘浩不耐煩的問,“4號在哪兒呢?吱個聲兒啊。”

催促之下,倪清咬着牙舉手,“我、是、4、號。”

“新面孔。”陳子浩意料之中的笑。

倪清試圖做魚溺死前垂死的掙紮,“這裏沒有衣櫃。”

“就說是新面孔,”陳子浩含笑說,“這家店的老板可會玩了。怎麽會沒有衣櫃呢?”他将手肘撐在桌面上,靠近些,微微歪頭,“倪小姐該不會是玩不起吧?”

他在激她,她不吃這套,沉默幾秒,以作拖延。突然,耳道傳入酒杯杯底被砸在桌上的聲音,程崎身子後靠,“我看是陳先生玩不起吧?”

矛頭突然指向自己,陳子浩揚起了眉,“你什麽意思?”

程崎面無表情,“我想問問,為什麽你的紙條在他手裏?還有,倪清的這張紙為什麽和我們的不一樣?”男人笑,“出老千?”

陳子浩的這招還是第一次被人發現,氣勢上慫了一大截,“巧合而已。你有什麽證據說我出老千。”

“就算你沒出,你也知道酒桌上落棋不悔的規矩吧?”程崎咄咄逼人,“剛剛這位說的可是3號和4號,不是5號和4號。”

“你……”陳子浩臉色驟然一變,可左思右想,卻也想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他寧願遵守這個規矩,也不願承認自己出了老千,畢竟這裏還有四個一中女生在場,他若是現在承認出老千,以後還怎麽玩?

陳子浩手推了把桌子,嘆息不是從口腔,而是從鼻腔湧出來,“行,既然程先生這麽想要這次機會,那我就讓給你咯。”

逼仄的衣櫃,連空氣都稀薄。倪清縮着肩,把自己擠在狹窄的空間裏,這裏的老板真是會玩,衣櫃小的沒話說,倪清稍微一動就會碰到程崎的身體。悶,喘不過氣。被黑暗剝奪了視覺時,其他感官就會變得異常敏銳。倪清聞到程崎身上的煙草味,聽見他的滿是倦意的嘆息,四周都是他的味道,她甚至可以在腦海中勾勒出他擰眉的形狀。

“你還好嗎?”良久沉默之後,程崎先說話。

她以為他在問陳子浩出老千的事,“我沒事。”

“我沒問你剛剛的事。”程崎有點不耐煩。

“那你問的什麽?”倪清也跟着皺眉。

意識到自己語氣不好,程崎斂了斂性子,“徐申振說……”

媽.的,這檔子猥瑣事,他還真說不出口。.

他突然不說話了,倪清似乎明白什麽,垂眼,不鹹不淡的說,“我真的沒事。”

“謝謝你,關心我。”

鋒利的箭頭,丘比特設下的圈套,黑暗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程崎的心海裏扔了一小塊石子,石子一層一層蕩過去,在那片黑壓壓的海域激起浪花和漣漪,像是救世主,架起小提琴,奏着一章聲勢浩大的清平樂。程崎緘默一瞬,大手覆上倪清的腦袋,很輕很輕的拍了兩下,“嗯。”

血氣方剛的少年,從來沒學過如何與女生相處,但枯木逢春,他也想把自己柔情的一面流露給她。

流露給他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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