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真成紅燒醋魚了

不知從何而來的怒氣灌遍全身,比曾經努力壓抑的所有嫌惡與不滿更熾烈,任雀幾乎能感覺到那種不舒服的惶恐是如何順着他的指尖流竄到心尖,以至于他把楚虞拎起來的時候,手掌在微微顫抖。

“你瘋了嗎,守着這東西有什麽用,下雨了不知道回去嗎?!”

暴雨淹沒了任雀的大半吼聲,靈媒花在扯動的過程中落到地上,楚虞先是掙紮着要撿起來,而後發現來者何人,眼裏圈起一灣可憐兮兮的水液。

或許不是眼淚,只是雨水渾濁後形成的殘影。

楚虞哇地開口,不到一米長的小魚挂在任雀身上,瘦小手臂圈住他的脖頸,哽咽的哭聲一下一下,搔弄着任雀的耳根。

“從我身上滾下去,長尾巴了就自己走。”任雀的表情猙獰又兇狠,手指掐着楚虞的一條胳膊,誰知根本扯不動,小魚就像長在他身上了一樣,死抱着不肯撒手。

“嗚嗚嗚——”

楚虞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任雀十八般武藝用遍了,沒一個能讓楚虞就範,反倒越抱越緊。

十分鐘後,帶着美人魚挂件的任雀淌着雨水進了宅子。

樹上的芸黃一擡眼,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平日陰晴不定的任雀大步流星,脖子上挂着條年幼魚,雨聲之外,小魚的嗚嗚哭聲額外響亮,像沙漠駱駝脖子上戴了個駝鈴挂件。

被泥土和雨水打濕的梵袍失去本來幹淨的顏色,開襟前鼓囊着,半邊罩在楚虞身上,勉強能遮風擋雨。

任雀瞥了芸黃一眼,踹開東房的門,連鳥帶魚一齊走了進去。

沒人氣兒的房子裏,亮起一盞明亮的油燈。

楚虞一身髒水,皮膚溫度非常之低,他磨蹭到任雀常待的榻下,不敢爬上去,用祈求的眼睛盯着任雀,間或發出幾聲沙啞的嗚咽。

“敢把你身上的東西蹭到榻上,你就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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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雀脫了外袍搭在架子上,裏衣濕透,勾得他身體線條明顯。屋外雨打梨花樹,凄清又困頓的雨聲像戰前鼓,楚虞不安地癟着嘴,靠在榻下取暖。

東房內間有單獨開辟的泉眼,很小,但水溫夠熱。任雀随便洗掉身上的污漬,換好衣服走出來,一瞥就見楚虞還維持着原先的樣子,規規矩矩躺在冰冷的地上,嘴裏含着自己的尾巴尖。

飼養人魚的禁忌要點中提到,年幼人魚喜愛冷泉,忍耐海底苦寒對人魚來說輕而易舉。人魚生性敏感多疑,只有在絕對放心的環境下,才會咬住自己的尾巴尖。

因為一旦将尾巴曲起,就不能第一時間擺動尾部肌肉逃跑。

“嗚嗚……”

楚虞睜開一只眼睛,連挪窩的動作都省了,他啃了自己的尾巴好一會,朝剛出來的任雀試探地叫了一聲。

“閉嘴,吵死……”

咕嚕——

任雀冷聲喝道,脾氣還沒發完,就聽一聲悠遠又綿長的咕嚕聲蓋過外頭的雷雨,響亮得驚人。

楚小魚眨眨眼,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半張臉埋在漂亮的尾巴後頭,只露一雙烏丢丢的眼睛凝視任雀。

“餓了?”任雀挑眉,走到楚虞面前,用近乎直白的幸災樂禍眼神盯着小魚。

楚虞一下子翻身起來,規規矩矩把尾巴擺好,手指并攏擱在鱗片上,朝任雀張開嘴。

“嗚——”

一邊發聲,他一邊摸着自己的小肚子。

“張嘴也沒用,沒吃的,你餓着吧。”任雀別開頭,冷聲走向床,解了裏衣打算睡覺。

他一條腿剛擡上去,就見楚虞不依不饒地從外間滾過來,不敢碰床鋪的任何東西,只默默盤在地上,睜着一雙希冀的眼睛,一邊訴說自己的饑餓,一邊用咕嘎的小肚子給他伴奏。

沒吃的,那你就跪着吧,反正人魚餓一天也不會死不是?

任雀對此心安理得,惡劣的本性從未停止作祟,他已經開始美美享受夜晚的快樂。剛要伸手拿書籍,就見一雙有蹼的小手動作迅速,搶先一步捏着邊角,雙手恭敬地遞給他。

“嗚——”楚虞像皇上身邊鞍前馬後的小太監,神色純潔無暇。

看了一會書,任雀打了個呵欠有些困了,他剛要召梵風熄滅蠟燭,就見一顆毛茸茸的魚頭湊到燭臺旁,呼地一下,內間徹底暗了,只有門口的一盞燈還亮着。

任雀捏訣的手擡也不是,放也不是,偏偏楚虞又挪回原先的位置,怯生生地盯着任雀。

罷了,管他呢。

任雀這麽想着,背對着楚虞躺下,困意姍姍來遲,屋外的雨聲攪亂了任雀的心緒。他半天睡不着,草草翻了個身,一睜眼,對上黑暗裏兩只亮如寶石的眼睛。

配上一口月牙形的小白牙,任雀腦子嗡嗡響。

怎麽的,是想吓死任雀好繼承他東房的遺産是嗎?

任雀支起上半身,一把扯過楚虞的胳膊,把半夜不睡覺守人家床根的美人魚摁到面前,咬牙切齒地道:“你究竟要幹什麽!”

楚虞低低叫了一聲,反手攏着任雀的手,引着他往下,摸了摸自己滑嫩但癟了一大塊的小肚子。

“嗚嗚嗚……”

美人魚鞍前馬後給好哥哥賣藝,還不只是想吃口飽飯,舉世無雙的好哥哥,就連楚虞這點小小的願望都不能滿足嗎?

他那雙顧盼流轉的眼睛如是說。

洛神府的竈間很大,藏着很多好吃的,當任雀站在竈臺案板前切蔥花時,打死以前的他都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為一條魚下廚。

還特麽,是一條天天嘤嘤嘤的假惺惺美人魚。

芸黃坐在窗臺讀她的《凄清冷雨樓愛情故事》,一邊往嘴裏抛花生豆,一邊睨着團團白霧前的一鳥一魚。

任雀不下廚,但不代表他廚藝看不過去,至少做點填肚子的東西還是綽綽有餘。他本來想随便打發楚虞,但一拿起刀,腦海裏就浮現南若的話。

他一轉刀柄,對着身邊乖巧可人的楚虞,嗓音幽幽。

“家裏沒肉了,不然你貢獻幾根爪子,讓我做一頓魚肉拌面?”

楚虞怔了一下,像小蟲子緩慢爬行,把自己滿懷期待下勾勾搭搭的指尖從任雀身上的圍裙邊拿下來。他滾下小凳子,在一個櫃子裏翻翻找找,竟然搗鼓出一塊冷凍的上好五花肉。

“嗚!”楚虞邀功似地把五花肉一放,朝任雀比劃起來。

他比劃的動作有些熟悉,任雀略微一回憶,南若曾向他展示涼拌五花肉勁面的方法躍然腦海。

“我做什麽你吃什麽,少給我讨價還價。”任雀眉一橫,拿刀柄頭在楚虞臉上磕了一下,兇狠地瞪着貪婪的美人魚。

剛出鍋的過水面條盛在青白大碗中,撒小團蔥花做點綴,青菜鮮嫩,蛋汁香飄四溢,肉丁香彈,肥而不膩。任雀下鍋前再三猶豫,還是打了個雞蛋進去,誰知運氣特好,竟是個雙黃的。面條細而筋道,面湯香醇,廚房裏的霧氣染上面的淡香,勾得芸黃也看過來。

任雀從團團白霧中擡起頭,指尖托着碗底,順手在架子上拿了雙筷子,一轉頭,差點和楚虞撞個滿懷。

“有病?吃白食的去桌上等着,在這添什麽亂。”

差點把面碗打翻,任雀心都快跳出來了。

楚小魚沒聽出他語氣裏的責備,反正語言不通,只知道循着香味走。他老老實實盤在椅子上,接過任雀手裏的筷子,笨拙地擺好姿勢,一臉興奮地晃着尾巴。

任雀把碗放在桌子上,想轉身回去睡覺,誰知楚虞勾着他的裏衣,示意他不要走。

“有完沒完?”一而再再而三的幹涉,任雀脾氣本就不好,他轉頭,直接把這條鬧事魚扔出房間的念頭又提上計劃表。他腳步剛頓,就見楚虞捧着碗,用筷子尖戳了戳雞蛋的其中一個黃。

“嗚——!”

他在說:這個給你吃。

區區一枚蛋黃,能留住我們嘗遍珍馐美食的任雀大人嗎!

哈!笑死!

當然能……

因為任雀也沒吃晚飯。

在‘維持骨氣并成為餓死鳥’與‘接受讨厭鬼的食物并坐下來吃飯’這兩件事上,任雀可恥地選擇了後者。

任雀撈出鍋裏剩下的一點湯底和細面,撥弄過那枚蛋黃,剛拿起筷子,就見芸黃拎着自己的愛情故事書和花生米,與兩位夜宵選手湊成一桌。

“吃什麽呢,給我一口呗?”

芸黃朝楚虞遞了個眼神。

誰知楚虞白眼一翻,假裝看不見,用手擋着自己的碗邊。

他一開始還規規矩矩學着任雀的模樣用筷子,後來發現自己沒那個天分,直接捧着碗,一股腦倒進嘴裏,費力地嚼起來。

南若這麽久了,還教不會楚虞用筷子嗎?

任雀瞥了楚虞一眼,筷子一伸,發現自己碗裏最後一塊五花肉沒了。

這就有點不講道理了。

任雀筷子一扔,死亡鐳射掃視芸黃一眼,看那家夥一臉無辜,再向楚虞瞥去,年幼魚正在費力弄牙尖卡住的肉絲。

“嗚嗚嗚……”

奇怪的氣泡音在他喉嚨裏翻騰,他舔了舔嘴唇,趴在桌子上等任雀,一雙水靈靈地眼睛總往他碗裏瞟。

任雀飛速解決夜宵,他懶得刷碗,把筷子一扔,起身回屋。路過門口的時候,發現楚虞捧着兩只碗和兩雙筷子,在洗水臺前忙活着。

“他會刷碗?”任雀懷疑地問了一句。

“會刷,就是有點費碗。”芸黃的描述很耐人尋味。

鬼使神差,任雀定住了沒走,他超裏屋瞥了一眼,不看還好,這一看,就奠定了他往後的悲慘生涯。

楚虞折騰來去,也沒能把碗上的油弄幹淨,最後索性一仰頭,把兩只碗一起吞了進去。

間或發出咔嚓咔嚓的咀嚼聲,讓任雀嘆為觀止。

他突然想起之前南若說:“養楚虞只多一張嘴不費錢”。

“這是他吃的第幾只碗?”任雀指了指竈間那道嬌俏的小身影,靈性發問。

芸黃掰了掰手指,沒得吃結論。

任雀回到東房時,楚虞也尾随他一并進屋,這次他很乖,沒有在床邊蹲着,只跑到靠窗的榻下,悻悻閉着眼,咬着尾巴,睡着了一樣。

任雀沒在意,他熄了燈睡覺,一夜無夢,誰知清早起來,是被芸黃死命搖醒的。

“誰家上墳了你這麽急,沒看人睡覺呢?”任雀迷迷糊糊,要不是知道鬧人的是芸黃,真就一鎖鏈甩過去毀屍滅跡。

“任雀,楚虞他身上好燙,他是不是快死了?!”

芸黃的尖叫一下子把任雀拽回人間。

他一下睜開眼睛,下意識翻身坐起來,盯着榻上的那條魚。

人魚是寒水動物,喜涼,懼熱,百分之九十九沒發過燒,剩下的百分之一發過燒的,骨頭都開出花了。

任雀探了下楚虞的額頭,入手很暖和,像餘熱猶存的暖手寶。他身上每一處都很熱,尤其是臉頰,眉頭緊蹙,一副不舒服的樣子。

“真成紅燒醋魚了。”任雀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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