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我會永遠陪着你

命運無公理，無正義，無目的。

宋眠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挂斷的電話。

他說他承受得住任何壞消息，可是當林醫生告訴他的時候，他的聲音是發顫的，眼淚一瞬間奪眶而出。

蕭如翡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抱着他問，“怎麽了？怎麽了宋眠玉？”

宋眠玉只是哭着說，“媽媽… 我要找我媽媽…”

他手裏還攥着那個萌萌的可達鴨，哭的像個小孩子，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蕭如翡只能聽清楚他想找媽媽。

他帶他去找，抱着宋眠玉坐在車裏，讓司機開車往宋書雅所在的醫院趕。

将近一個小時的路程，宋眠玉一直在哭。

哭到最後已經沒有聲音，只是趴在蕭如翡懷裏抽搐，眼淚不停的流。

“眠眠，別這樣。” 蕭如翡從宋眠玉斷斷續續的哽咽聲裏知道了宋書雅的情況，喉頭苦澀，讓他連安慰都有些無力，“我們去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醫生。”

他抱緊宋眠玉，似乎這樣就能給宋眠玉一些力量，可是連他自己都知道，他的安慰是那麽蒼白。

胰腺癌是所有惡性腫瘤中生存率最低的，一般發現的時候都是中晚期，且惡化迅速，絕大部分患者在診斷胰腺癌半年內死亡，至今沒有什麽特效藥，手術難度也大。

蕭如翡之所以了解這種病，是因為他幾年前捐助了一個慈善項目，裏面都是胰腺癌患者，捐助名單常常更新，有些名字只在名單上出現過一次就會被抹掉，因為這些人已經沒了。

越是了解，越知道沒有什麽奇跡，可他沒辦法告訴宋眠玉這些。

蕭如翡有遠超常人的冷靜，只能在心裏讓自己早做準備，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是宋眠玉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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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林醫生今晚值班，還沒回家。

她看到有人跟宋眠玉一起來，心裏多少放松了點，剛才挂了電話，她一直擔心宋眠玉急匆匆趕來會出事兒。

宋眠玉先去病房外看了宋書雅，她還沒睡，靠在床頭坐着，在看一本故事書。

他透過玻璃窗看她，媽媽已經不再年輕，可是那低頭看書的樣子，和他小時候記憶中的模樣幾乎沒有什麽不同。

林醫生的辦公室裏，宋眠玉坐着，翻看宋書雅的檢查報告，他有些看不懂，林醫生解釋給他聽。

“或許是因為身體知道自己生病了，她最近的精神狀态反而好了很多，你說是不是很神奇，今天她突然跟我說，她想回家了，說兒子要來接她了。” 林醫生說，“她以前從來沒有那麽認真的跟我說過這個。”

聽到這裏，宋眠玉幾乎崩潰，已經幹涸的淚腺又湧出眼淚。

他們家裏沒有精神病史，媽媽是因為爸爸去世受了刺激，才變成這樣的。一開始并不嚴重，可是他沒有錢給她治療，只能想辦法讓她開心一點，到後來就越來越嚴重。

他高考的那個夏天，宋書雅突然瘋的厲害，他本來打算帶着她去上學，後來也不得不因為她的病情加重放棄了。

就這樣堅持了半年，他一邊打工一邊照顧她，白天就把她關在房間裏，直到後來，差點被她砍傷，宋眠玉才意識到，把精神病人一個人關在家裏是很危險的。

這件事讓宋眠玉決定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他好像輕松了，只要拼命掙錢就可以，可是他的心裏沒有一刻不在自責和愧疚，常常質問自己把媽媽送到精神病院是不是對的。

宋眠玉在想，如果當初沒把媽媽送到這裏，他們一起生活，他親自照顧她，媽媽是不是就不會得這種病？

即便得了這種病，他們這麽多年都是在一起生活的，是不是就不會那麽遺憾，錯失了這幾年的時間？

現在他終于把債還完了，還有一點存款，或許可以買一套小一點的房子，他可以把她接回去了，可是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在心裏承諾過的，會把他們家原來的房子買回來，會在花園裏重新種上母親喜歡的花。或許這些承諾，再也沒有機會實現了。

宋眠玉拖着步子走出林醫生的辦公室，推開門看到蕭如翡站在走廊裏等他。

他像個被判了死刑的人，行屍走肉一樣，仿佛随時都會倒下。

可是蕭如翡抱住了他，溫暖的身體和堅實的胸膛像一堵防護牆，可以庇護他。

“蕭如翡…” 宋眠玉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粗粝，混着哭腔，“我想把媽媽接回家…”

良久，蕭如翡說：“好，我們一起回家。”

在夜晚寂靜的走廊裏，蕭如翡剛才等待的時間裏。

他聽着門內宋眠玉壓抑的哭聲，耳邊是護士站幾個護士的嘆息，他們在說宋眠玉的事，說這小孩第一次來醫院的事，說宋書雅為什麽會發病，說這孩子本來能去頂尖學府讀大學，打工有多辛苦，種種…

蕭如翡仿佛通過別人的口，透過漫長的光陰，看到一個瘦弱的身影，孤獨的穿梭在忙碌的生活中。

他現在看到的宋眠玉，長成了他最喜歡的模樣，樂觀，活潑，善良，乖巧。可所有這些美好的特質，都不是來自幸福花園的溫養，而是經歷磨難後，懸崖峭壁開出的逆境之花。

他突然想起，那一次宋眠玉昏倒，醫生說宋眠玉貧血，營養不良。他們在床上的時候，他抱着懷裏的少年，瘦的伶仃可憐，他都舍不得用力。

蕭如翡只是想想，就覺得心痛，無法呼吸。

他不明白，是否有些人天生就帶着不幸的基因，這種不幸會終其一生将他們圍繞，是命運，是不可回避，是無法抗争。

是他，也是宋眠玉。

命運無公理，無正義，無目的。故對之不可思，遇之不能避。

…

宋眠玉幾乎想也沒想，立刻就給宋書雅辦理了出院手續，他無暇思考太多，只是心底好像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催促他，仿佛就要等不及了。

直到把宋書雅的東西收拾好，宋眠玉牽着她的手從病房裏出來，看到蕭如翡的那一刻，宋書雅突然情緒失控。

她很害怕，害怕的躲在宋眠玉身後，怎麽也不肯出來。

這種反應就像她第一次見到蕭如翡時一樣，當時她看到蕭如翡，嘴裏念叨出蕭程的名字。

那天蕭如翡沒有聽到，可是宋眠玉聽到了。

也就是這種奇怪的反應，還有那本日記，才讓宋眠玉知道了蕭程對他們家做的事。

那天晚上是除夕，宋眠玉知道爸爸死亡的真相後，除了難過，心裏想的都是蕭如翡。

蕭如翡并不知道他們兩家的恩怨過往。

他想，蕭如翡那麽善良，知道了一定會難過。所以他選擇獨自消化這件事，然後永遠壓住這個秘密。

宋眠玉很怕媽媽突然說出什麽話，只能盡可能地安撫她，然後跟蕭如翡說：“蕭如翡，你先走，她只是病了，不是讨厭你。”

每一個字說出來都很難過，因為他可能沒有辦法告訴自己的母親，說他和蕭如翡在一起了，說蕭如翡是誰…

因為這是對媽媽的另一種傷害。

宋眠玉抱住宋書雅，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她的視線。

蕭如翡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蕭如翡轉身離開，腳步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當然知道宋眠玉的媽媽為什麽不喜歡他、害怕他。

第一次見面，她就怕他，那時候他不知道原因，可他現在知道了，也許宋眠玉并不知道，在宋書雅的心裏，他這張臉有多可怕吧。

他很難過，難過于無法得到宋書雅的認可。他曾想過，有一天，會親口告訴宋書雅，我很喜歡您兒子，請您放心把他交給我。可是現在他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

可他不能告訴宋眠玉，林醫生那一通電話，打斷了他本來想要說的是什麽。

宋眠玉已經那麽難過，他不能再讓他傷心。

蕭如翡的離開，讓宋書雅安定下來。林醫生給了宋眠玉一個小冊子，裏面都是宋書雅在醫院裏的作息和小習慣，還有出現了什麽情況該怎麽應對。

林醫生：“遇到問題随時聯系我，晚上也沒關系。”

“謝謝您。” 宋眠玉給她鞠了躬。

然後跟醫院裏的護工道謝。

蕭如翡走了，卻把車留給了他們，讓司機送他們回家。

宋眠玉坐在車裏，收到了他的微信。

蕭如翡：今晚我住酒店，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他怕宋書雅看到他會再受刺激，所以沒有回家。

宋眠玉不知道說什麽，覺得很抱歉，好像讓他受委屈了。

回到家已經很晚了，房間沒有收拾出來，宋書雅睡在宋眠玉房間裏。

宋眠玉睡不着，查了很多關于胰腺癌的資料，看了很多論文，包括國內的，還有國外的。

他越查越失望，看的越多，越覺得沒有希望，一晚上加了好幾個患者群。

看別人的患病經歷，家屬的護理經驗。

有一個女孩說，她母親從确診到死亡，活了兩年時間，他們全家都瞞着媽媽，媽媽雖然感覺到身體不舒服，但一直到臨終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病，他們到處旅游，出去玩，很快樂的走到了最後，期間沒有特別劇烈的疼痛。

這似乎已經是他看到的結局最好的病例。

有些病人一直在醫院治療化療，反而惡化的更快，病人本身也痛苦不堪。

房間裏很暗，只亮着一盞伴睡燈，是蕭如翡怕他做噩夢買給他的。

電腦屏幕還亮着，是密密麻麻的外文文獻。

宋眠玉趴在床前，看着宋書雅睡着的樣子，明明好好的，怎麽會生病了呢？

她還不知道自己生病，來到這裏還因為看到 cookie 很開心，說想要摟着狗狗睡覺。

宋眠玉拿出來給她買的玉镯子，給她戴上。

從前總以為還有以後，他想等她好了，給她買漂亮衣服、首飾，帶她出去玩、逛街，好好學攝影，然後給她拍很多照片。

可是，原來沒有以後了。

宋眠玉靠在落地窗前，窗簾撥開，外面是銀灰鋪就的花園。

他想了很多，想生命，想死亡，想他的爸爸，想生老病死，命運無常…

蕭如翡就站在花園裏，擡頭，久久地凝視他。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天快亮了。

他轉身離開的瞬間，仿佛聽到了身後有腳步聲。

或許是幻覺，蕭如翡掐滅心中那一絲妄想。

可是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蕭如翡的心髒随着腳步聲一陣陣發疼、發緊，直到有人自身後将他抱住。

宋眠玉抱着他，聲音可憐極了，“蕭如翡，你會不會永遠陪着我？”

蕭如翡心疼得胸腔抽痛。

“我會。” 他說，“會永遠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