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小紅花

殘卷中第一只遺落的妖怪大致是在東南方向,鑒于寧知遙對妖怪所在之地的感應時靈時不靈,二人兜兜轉轉,一連幾日連個有人的地方都沒見着,除了山,就是山。

所幸就在葉大魔頭處在爆發臨界點時,二人終于抵達了一座城鎮。

葉即景不喜人多喧雜之地,但無奈需要問路,是以一入城池便隐去了身形,默默地跟在寧知遙身後。

瞧着寧知遙揣着個破錢袋,就一塊銀子還稀罕得不行,葉即景直接掏出幾塊靈石扔給了她叫她去當鋪換錢。

最初當鋪掌櫃瞧見來的就寧知遙一個小娃娃,連當鋪的臺子都夠不着,本打算打發她走的,誰知小姑娘財大氣粗直接掏出了上品的紫晶靈石。

掌櫃左右張望也沒瞧見什麽大人跟着,便以為是哪個返老還童的修士大能,恭恭敬敬地替她換了銀票。

一炷香後,小姑娘心驚膽戰揣着兜裏的厚厚一疊銀票,走路都有些不利索,仿佛踩着棉花,輕飄飄的。

她神情恍惚,暗自在心底盤算着這些錢夠吃多少包子,可小姑娘的算術水平僅限于十只手指頭,立馬就把自己給繞暈了,還差點撞到路邊來往的車馬。

好在葉即景眼疾手快,及時撈住了她。

葉大魔頭将她提溜回來,正打算将她臭罵一頓,誰知小姑娘忽然眨巴着眼睛,一臉誠懇地望着他。

“叽叽,我、我可以抱你大腿嗎?”

師父說過,若是以後遇上有錢人,一定不要忘記抱大腿,這樣他們師徒二人就可以一輩子不愁吃喝,頓頓肉包。

一想到這裏,小姑娘更來勁了!

葉即景:“?”

小姑娘聲情并茂,滿臉崇拜:“你好有錢,能夠我吃一輩子的包子。”

“……”

兩人打探到,附近能與殘卷零碎線索對得上的只有一處名為南陵的小村落,不過去那邊至少還有幾十裏路,寧知遙撒歡跑了一整天,累得連一步都不願意走,兩人便在城中的一家客棧歇腳。

入夜。

葉即景盤腿坐在榻上,閉目休憩。

雖然那日将秋華淨奪走的靈力拿回,但因為離體近百年的原因,上面沾染了那個蠢貨身上的氣息,他沒辦法直接化為己有,只能一點點煉化。

前些日子已經吸收大半,如今只差最後一點了。

感受到靈力在渾身經脈處緩緩流動,靈核中的力量逐漸增強,與當初寧知遙所下的封印相抵。

那道封印肉眼可見地變小了,他很快就可以徹底擺脫封印了,想到這裏,大魔頭緊皺的眉頭稍稍有所平緩。

就在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叩門聲。

葉即景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除了寧知遙還會有誰?

相比于從前,寧知遙的話實在太多了,聒噪得像只小鴨子。

葉大魔頭并不打算理會,繼續安靜地坐在原地裝死,想要等那小東西自讨沒趣,而後離開。

敲了一會門,沒人理她,小姑娘也不氣餒,她貼在門上,輕聲問候:“叽叽,你睡了嗎?”

“……”

“叽叽?”

“你理理我——”

“叽叽,你真的睡了嗎?”

葉即景:“……”

就算真的睡了,也該被她吵醒了。

煩躁的情緒在眸中翻湧,大魔頭按捺住想殺人的沖動,咬牙道:“進來!”

叽叽果然沒睡!

寧知遙眼角一彎,露出一個果然被我猜中的表情,然後蹑手蹑腳地推開了房門。

小姑娘的動作并不算利落,甚至還有些笨拙,可她那副極度小心的模樣,讓人實在忍俊不禁。

“吱呀——”

門被推開了一個小縫,燈光陰影下,寧知遙小心翼翼地從門後探出半個腦袋。

直到将門完全推開後,葉即景這才看清她的模樣。

小姑娘披頭散發,只穿着亵衣,手裏抱着一條被子。

寧知遙如今的體态只有四五歲的模樣,客棧準備好的被子雖薄,但卷成一團也占些地方,小姑娘環臂只是堪堪将其抱住,但無法顧及到被角,只能拖着走。

“……”

葉即景沉默了一下。

如臨大敵,大魔頭面色陰沉:“你過來做什麽?”

小姑娘渾身上下差點就把“來投奔”三個大字寫在臉上,她一點也沒有覺得不好意思,直接将被子放在葉即景身旁,一雙小肉手撐住床邊,擡起小短腿然後翻了上去。

瞧見葉即景一直盯着她,為了緩解尴尬氣氛,小姑娘對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說明來意:“遙遙一個人怕,遙遙今天和叽叽睡——”

“???”

前些日子,二人一直都在荒山野嶺中,都是随便找個山洞或是樹湊活一晚,說起來今天還是第一次住客棧。

最初,寧知遙還有些怕他,可後來才發現,叽叽雖然很兇,天天瞪她,有時候還會說她笨,但是從來都是裝裝樣子,還救過她幾次。

寧知遙能考慮的東西不多,善惡這個概念對她來說太空泛了,雖然葉即景動手殺人時确實很可怕,但她也大概摸清了他的性格,叽叽的性格是暴躁了一點,但比起從前遇到的那些對她避讓三尺的人好上太多。

如此一來,小姑娘對他越發親近了。

将自己抱來的被子在他身邊鋪好,為了不打擾葉即景繼續打坐,小姑娘很是善解人意地縮在最角落。可還不等她安安穩穩躺下,一陣風聲掠動,她就被人提着後頸拎起來了。

葉即景湊近,與她平視,拉着一張臉,一副不耐煩的模樣,可小姑娘烏亮亮的眼睛眨呀眨的,笑得純真無邪。

最初,葉大魔頭是想直接把她扔出去的,只是他稍有些動作,就感覺到手臂傳來一陣灼熱。

昆侖鏡的封印在警告他。

他冷哼一聲,嫌棄:“你都多大了。”

小姑娘眼角一彎,唇邊露出兩個小梨渦,伸出爪子示意:“遙遙今年五歲啦~”

五歲?葉即景的眼神變得晦暗,寧知遙對自己的認知只有五歲?從兩人拜入上玄門到現在都快五百年了!

可考慮到這人缺了一魂,還沒了記憶,他并未反駁。

不好直接扔,也不能直接罵出去,寧知遙一哭起來沒完沒了,大魔頭盡可能讓自己心平氣和:“我像你那麽大的時候都是一個人睡。”

寧知遙鼓着腮幫子“可是,那是你呀——”

葉即景:“……”

“長那麽大還要和別人睡,丢不丢臉?”

小姑娘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遙遙不怕丢臉!”

“……”他嫌丢臉。

一來二去,葉即景被堵得無法可說。

小姑娘瞧他不說話了,順着杆子就往上爬:“那叽叽就是同意啦?!叽叽真好!”

“……”

暗自瞥了寧知遙一眼,葉大魔頭勸服自己,反正就是一個小丫頭,一點點大也不占地方,大不了等會睡着了再送回去。

可人算不如天算——

寧知遙一骨碌鑽入被子,然後乖巧地躺好,就在葉即景起身準備到一旁坐一會,等她睡着時。

小姑娘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子。

“?”

下一秒,葉大魔頭眼睜睜看她從懷裏掏出一本故事書來。

小姑娘奶聲奶氣地:“叽叽,遙遙睡不着,想聽故事。叽叽給我講故事好不好呀?”

葉大魔頭的表情宛若見了鬼,他遲疑了一下,反複确認方才聽到的是“講故事”,而不是“殺人放火”。

看他沒出聲,小姑娘很是貼心地問了一句:“叽叽你講過故事嗎?”

葉大魔頭冷嗤一聲,他葉即景一輩子什麽事沒做過?!

……講故事哄孩子睡覺這事還真沒。

早知道當初就不應該松口放她進來。

小姑娘也沒有死纏爛打,發揮小孩子都會的煩人精神,而是是捧着肉乎乎的小臉,眼巴巴地瞧着他,一副很是乖巧的模樣。

瞧他不吭聲,小姑娘奶聲奶氣地又問了一遍:“……叽叽可不可以呀?”

葉大魔頭被迫屈辱地答應了。

當看清那本故事書上幼稚而又可笑的塗鴉,葉大魔頭心中一陣寒顫。這還是自從當年他觸犯門規,師姐拎着鞭條滿門派追着他打之後,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

面色極為不自在,他咳了幾聲,幾乎是咬牙切齒,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兔子出去玩……”

“然後就被狼吃了。”

“後來呢?”

葉即景一本正經:“後來故事就講完了。”

“?”

寧知遙一副“我才不信,你騙人”的表情,這本故事書師父都快給她說爛了,雖然小姑娘還是不記得上面寫了什麽,但是直覺告訴她,這個故事沒有那麽快結束。

可對上葉即景義正言辭的目光,她極為不情願的接受了這個“事實”,咬着手指道:“那就講下一個故事。”

葉大魔頭煩躁地揉了揉眉心,這小屁孩要求還真多。

他心嘆一聲,連書也不堪,随口就來:“從前,有個五歲的小孩……”

遙遙好像沒聽過這個故事欸!

小姑娘眼神一亮,立馬打起了精神。她撲騰起身,滿眼期待:“然後呢?然後呢!”

葉即景懶洋洋地掀起眼皮,“啪”地将本子合上:“然後天黑了,她該睡覺了。”

“……”

這本故事書還是師父送她的,她反反複複聽了許多遍,雖然完全記不住,但模模糊糊也有個印象。

葉即景在騙她,小姑娘心中也明白。

可是她唯一想不通,叽叽為什麽要這樣講故事呢?

師父說過,凡是不能看表象,要認真思考裏面的內容。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寧知遙認真地托腮思考,她一定要找出叽叽這麽做的原因!

暗自瞥了一眼葉即景為難而又暴躁的神情,小姑娘忽然瞪大眼,恍然大悟——叽叽亂講故事一定是因為只認識這幾個字,但是他又不想被自己發現!

可是為什麽不想被她發現呀?

小姑娘一臉諱莫如深地盯着葉即景。

她思索了一會兒,立馬找出了答案——因為叽叽怕丢人!

寧知遙缺了一魂,心智和四五歲孩童一般,而且比起她的“同齡人”來說也不太聰明,但她偶爾會靈光一現。

腦回路極為清奇,自成一套“嚴密”體系,而且還能自圓其說,清豐真人有幸領教,差點被她弄到自閉。

仿佛發現了一件特別了不起的秘密,寧知遙興奮不已,似乎想到什麽,她立刻從葉即景手裏奪回了故事書,放到二人之間平坦好。

她摸了摸鼻尖,挺直了小身板,一臉正色:“叽叽,我們來玩先生教書的游戲好不好?”

葉即景:“……”

剛才不是還在講故事,現在怎麽開始玩游戲了?

如今擺在他面前一共有兩條路,一條是給小屁孩講故事,另一條就是被小屁孩教識字。

他一條路也不想選,如果可以他想直接弄死她。

可葉大魔頭一低頭就對上那雙期待的眸子:“……”

瞧見那人半推半就,算是答應了,小姑娘歡呼一聲,高興得直拍手,從前她看見師父授課心中羨慕不已,可是整個門中沒有比她更笨的小朋友了,是以想當“先生”教課的念頭一直埋在她心底。

雖然她自己認識的字并不多,但是教叽叽一定夠了!

她興致昂揚地拉着葉即景一字一句教,那認真的勁兒讓葉大魔頭幾乎當場奔潰。想當年除了師姐之外他從未怕過誰,雖然她們就是同一人……

可性格上畢竟還是有所不同……

最初對付寧知遙,他還是吊兒郎當,想要渾水摸魚,誰知她實在太較真了。

大魔頭只能被迫稍稍收斂,“端正”了态度,祈禱趕緊讓她教完,趕快睡覺。

好在這故事書上的字并不多,都是以一些圖畫為主。沒過多久,遙遙小先生就授課完畢了。

這倒也罷。

可小姑娘還覺得不過瘾,煞有其事地搖頭晃腦,口齒含糊不清:“孺、孺……教也。”

葉即景深吸一口氣,糾正她:“那是孺子可教。”

寧知遙的小腦瓜子記不了那麽多東西,被人糾正也不覺得有些丢人,只是傻兮兮地咧嘴傻,很快把這件事抛之腦後。

就在葉大魔頭以為自己終于解放了,誰知小姑娘又不知從哪弄出一只筆,和朱砂紅墨,叫他把手伸出來。

葉大魔頭揚眉,下意識避開:“做什麽?”

經過這一遭,寧知遙的膽子越來越大,秉着自己還是“小先生”的身份,根本不和他客氣,直接拉過他的手,然後攤平,在他手背上畫了一朵——小!紅!花!

身軀一震,他陡然暴怒。

該死!!!

她竟然敢給他畫這種東西!?

葉大魔頭當場炸毛,可小姑娘渾然不覺周身氣壓似乎降低了許多,她憨笑解釋:“師父說了,聽話的小朋友可以獎勵一個小紅花。”

回想着從前師父哄自己的場景,寧知遙晃着小腦袋,學着記憶中師父的模樣,“叽叽今天很聽話哦。”

他葉即景活了幾百年,橫豎還不知道“聽話”兩個字怎麽寫,就連寧知遙從前也從未這般對他,現在她居然……居然将“聽話”兩個字放在他身上?!

手背那朵小紅花墨跡還未幹,寧知遙的畫工只能說勉強還能看出個大概樣子形狀。

一朵小紅花畫得又胖又圓,葉大魔頭盯了許久,深吸一口氣背過身:“嘁!幼稚!”

可“幼稚”二字聽在寧知遙耳朵裏并未覺得有什麽不妥,在她的意識中自己就是個小孩子,小孩子幼稚一些又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折騰完畢後,小姑娘扭頭看着身旁閉眼裝死的葉即景,總算有了困意。

連續打了幾個哈欠後,小祖宗終于準備睡覺了。

翻來覆去,最後小姑娘鑽進他的懷裏,想要抱抱睡。可奈何她一湊上去,葉即景就往後推,直到沒地方了,葉大魔頭這才不躲了。

小姑娘在他懷裏尋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這才滿意地閉上了雙眼。

黑暗中,直到懷裏傳來一陣均勻的呼吸聲,葉即景才突然睜開眼。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的目光落在小姑娘肉乎乎的面孔,心情有些複雜。

雖然決定跟着寧知遙,只不過是想要解開封印以及尋仇。他告訴自己不能操之過急,努力想要平複自己的心情,卻依舊無果。

一個是曾經的天下第一人,一個是正事不記,說話都含含糊糊的小笨蛋,任憑是誰,都不可能将他們聯想在一起。

在相處之中,葉即景也努力想要将這兩人區分開。可是……

歸根到底,寧知遙就是師姐,師姐就是寧知遙。

她們就是同一個人,他無法區分。

他所有的恨意會随她的舉動不自覺洶湧而出,曾經二人的回憶也亦是如此。

雖然脾氣有了許多的改變,比起從前有了更多小情緒,但是師姐那麽多年來的習慣依舊沒有改變。

只有他知道,他那表面看似孤傲強大的師姐就算修煉多年也依舊沒有辟谷的習慣,貪嘴又沒有安全感。

一直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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