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水無雙(1) 我就親手挖了它

仇靈均睡得并不安穩。

冷汗潮濕,他閉着眼,鴉羽似的睫毛下有淚水滲出,四肢抽痛,尤其是雙目,火燒火燎的刺痛:“呼……”

仇靈均不是無緣無故拜師鴻雪仙尊的。

道靈眼乃先天至寶,偏偏他的生母修為低微,孕育仇靈均之時,先天靈力嚴重不足,這直接導致仇靈均出生十一載才能睜眼,直到現在還受着諸多限制。

尤其是他眼睛,不定時的暴動。

天下能調養仇靈均身體的寶物不是絕跡便是各個門派的不傳之秘,仇家長輩只有厚着臉皮把仇靈均塞進淩雪峰。

都是你的弟子了,月冥泉給徒弟調養一下身體不過分吧。

謝玉浸泡的寒潭有名,名月冥。

是鴻雪仙尊覆滅一小界奪來的先天靈寶,可以補足仇靈均在娘胎裏缺少的先天靈力。

仇靈均燒了半夜才知道自己又犯病了。

痛,極痛。

抓心撓肝,恨不得生生挖下自己這雙眼睛。汗水把被褥都打濕了,他滾地,面容扭曲:“嗚、嗚嗚……”

哀嚎聲猶如幼犬,細細碎碎不成聲調。

金環脫落,發絲散亂。

痛只是一方面。

仇靈均怕黑,盲人“看見”的不是漆黑,是空茫。毫無顏色、也無質感的寂靜。

他抱住腦袋,淚水打濕了睫毛,淌濕了臉頰,幾乎要喪失語言能力:“救、救我……”

沒有人能理解眼盲之人恢複視力後再次失明的惶恐不安。

他不能思考,只是縮着頭下意識流淚。

仇靈均幼年過得不好。

那些欺壓**給他留下印記終身都難以擺脫。

他因這雙眼睛風光無限。

也吃夠了苦痛。

小則峰無聲。

唯一的活物火雀也不敢靠近小樓,在一處桃樹下睡下了。

謝玉離得更遠,他四肢被寒氣侵蝕,還跪在月冥譚。

無人應答。

……

謝玉緩了足足兩個時辰。

他站起來,披上外袍,遲緩的走出月冥泉。

望着遠處小則峰,他忽然記起一件很久遠的事。

小則峰靈氣充足,火雀睡得正香。

寒意席卷,它架起翅膀,望見銀色的草地上一道白色人影款款走來,花草凋零枯黃、白霜凝結,薄霧渺渺。

黑豆眼裏是掩不住驚愕。

仙君去哪修煉了?寒意如此之重。

仇靈均也察覺到了。

他抓着床沿,他眼睫的淚也凝上了,一點霜白。

冷意凜冽,刺痛着肌膚,緊閉着的雙目“看向”門口,手腳被寒氣凍的冰涼,但這好像喚回了他的一點意識:“師、師兄……”

謝玉在門口。

居高臨下、衣袍半濕。

他容貌出塵,膚如冷玉,恍若谪仙。

仇靈均喚的急切,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跌跌撞撞的爬起來:“師兄、師兄……”

腳下絆倒了什麽,即将跌倒之際,有人扶住了他。

那人手很穩、萦繞着梅香:“當心。”

仇靈均呼吸紊亂,他撞進謝玉懷裏,顧不得深入脊髓的寒冷,即便被凍的瑟瑟發抖:“師兄。”

他埋進去,牙齒顫栗:“我害怕。”

沒敢說自己看不見,總覺得這是件很恥辱的事。

更害怕謝玉會嫌棄他。

……

“瞎子。”

“賤種!”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髒病。”

“離他遠一點。”

“聽說瞎子耳朵會很靈敏,拿石頭砸,他能躲得開嗎?”

“我娘說,他肯定是孽障,不然不會瞎。”

……

謝玉看着埋在他懷裏小師弟,垂下睫毛,輕輕撫着他的背:“不怕。”

仇靈均還在發抖。

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由于謝玉身上沾的月冥泉水,他感覺雙目刺痛的稍緩,依稀能看到一點光,潔白如雪、皎潔如月,銀白如霜:“……師、師兄。”

許是知道謝玉不曉俗事,更不會因此有所芥蒂,他覺得自己這醜态被謝玉看去也無妨,“我好疼……我……”

靈力熟門熟路的注入他的軀體。

驅散了寒意疼痛。

滋潤着他被道靈眼幾近抽幹的經脈。

仇靈均抓緊了謝玉的衣衫,他看不到,因此感覺更清晰。

那些人說得對,瞎子的耳朵是會更好用。

他的師兄聲音還是冰冷冷的:“不怕。”

似是覺得過于生硬,他又補上了一句,“我在。”

正确的語序應該是:我在,不怕。

仇靈均安穩下來,這是他自出生以來犯病最輕松的一次。

連睡下都不知道什麽時候。

日光照進了窗子。

屋內一片淩亂,地毯被水沁濕,留下道道幹涸的水痕。破了的杯盞碎片在床沿上投下刺亮的光斑,晃得人眼暈。

仇靈均睫毛顫了下。

體內的靈力充盈,眼睛毫無灼痛之感。

他側目。

謝玉靠在床頭睡着了,烏發半散,外袍大敞。他眼睑略深,臉龐如霜似雪,即使是閉着眼,還是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清冷。

仇靈均翻身爬起來。

他湊過去,就在謝玉耳邊,極為親昵:“師兄。”

謝玉在他印象裏衣袍都沒亂過,看來昨晚是真的累到了。

謝玉睜開眼過了好幾秒才恢複清明。

很快,他起身,看了眼日光,一邊整理衣襟一邊道:“你早課遲到了。”

還以為謝玉會說什麽的仇靈均:“……”

就這?他昨天可是發病了,“師兄……”說了一半,他又搖頭,“算了。”

反正謝玉也不懂。

他這師兄,除修行外,一概不懂。

謝玉也不欲多言。

他推開門徑直走了出去。

仇靈均望着謝玉的背影,唇角彎彎,眉開眼笑。

他還是少年,尚不通情意,只覺得心口滾燙,滿懷歡喜。

雜役弟子大多資質平平,得到的資源少,也不受重視,于修行一途基本無望。一般在劍宗待個二三十年就會被外派出去打理宗門産業,運氣好些能留在宗門當個管事。

他們剛來時也許還會有雄心壯志,但修行艱難,長生更是奢望,許多人便致力于拉幫結派,以便能日後能圖謀個好職位。

一個瘦弱的褐衣雜役臉頰蒼白,被幾名人高馬大的弟子圍住。

“叫你交靈石為何不交?”

“你這資質在雜役裏面都是墊底的,還妄想着仙途?”

“可笑。”

“我來劍宗就是為了修行!”少年咬唇,“我……”

“還不服氣。”

“打,打服了就好了。”

“等等,別動他的臉,這小子細皮嫩肉的,張師兄牽挂他許久了。”

牽挂二字說的極為猥亵。

“他不是男的?”

“男的更有一番風味。”

“銷魂地也令人流連忘返。”

能入劍宗的一般都到了知事的年紀,修行無望,難免貪戀紅塵。

淫。蕩的言語滿是亵玩侮辱。

少年的屈辱低下頭,死死的摳着衣角,眼角的淚滲了出來。

仇靈均難得遲到。

偶然路過此地,他聽的興味。

男的怎麽玩?還銷魂地?

他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至于即将發生的暴淩?關他屁事。

大不了就打死呗。

花叢深處,有一人靜站,黑衣雪膚,金環燦燦。

尤其是一雙淺色接近于無的白目,道蘊高妙,恍人心神。

水無雙一怔。

……仇、仇靈均?

真正的劍宗弟子,絕世天驕。

仇靈均也看到了水無雙。

他容貌只是平平:“……”

仇靈均擰眉,明明沒見過,卻覺得似曾相似。

水無雙不敢和仇靈均對視。

他連忙低頭,還在瑟瑟發抖。

那幾名雜役弟子已經逼近。

鈴鈴、鈴鈴。

金環上的鈴铛碰擊聲清脆,一人緩步而出,他折了支花,輕慢的挑起了水無雙的下巴,冷聲道:“擡頭。”

剩下幾人猛然停下腳步,面面相觑,臉色不一。

那日,升龍峰頂。

一人一劍攪開雲層見天明。

冰涼的花枝嬌嫩,尖刺鋒銳。

水無雙強忍着恐懼,一臉怯怯:“師……師兄……”

他的眼睛最好看,眼睑內呲、瞳仁漆黑,卻因偏圓潤的眼角多了兩分天真。

很像。

像師兄的眼睛。

只不過師兄眼裏的多是漠然……這個人眼裏卻滿是怯弱驚懼、依稀可見水色。

好近。

水無雙眸中霧色更甚,手指微屈,幾乎要抓破掌心。

太緊張了。他們本是有天壤之別的人,他從未想過……

仇靈均啓唇:“真惡心。”

他俯身,眼裏并無笑意,“再拿這雙眼睛作出這麽惡心的表情,我就親手挖了它。”

水無雙呼吸一滞。

臉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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