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懲罰

介于沉英和賀小小都是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孟晚囑咐了老徐把此事上禀将軍,便說要送沉英和賀小小回家。

賀思慕掩着面擦去餘淚,擡起胳膊指向不遠處的一座院落:“校尉大人不必送了,我們就住在這裏。”

孟晚驚訝地睜大眼睛,看看那院落再看看她,道:“你住在太守府隔壁,這不是安排給……”

說着說着,她意識到什麽:“難道說今日那個救了将軍大人的女子,就是你?”

賀思慕點點頭,捂着心口。

“正是不才在下我。”

孟晚眼神登時燃起大火,是憐憫也沒有了擔心也沒有了,她上前兩步攥着賀思慕的手腕:“你果然居心不良,這般處心積慮要接近将軍,你想做什麽?給你的主子通風報信?陷害我們将軍?”

賀思慕哈哈笑了兩聲,好像聽見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似的,低聲重複道:“主子?”

頓了頓,她說:“校尉放心,我不認識那個什麽國公。若是要害将軍,刺客行刺之時我就該纏住将軍,讓他乖乖受死不是嗎?”

孟晚目露精光:“那你就是別有所圖!”

這……倒是真的。

賀思慕看看孟晚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心想這十幾歲的小姑娘真是難纏,索性道:“我确實另有所圖。實不相瞞,自從将軍如天人下凡,救涼州百姓于水火之時,我便對将軍一見鐘情,故而想要親近将軍。”

沉英小小地哇了一聲,眼睛一亮,被吓得慘白的小臉都恢複了幾分紅暈。顯然他年紀輕輕,就已經很知道八卦的樂趣。

“你!将軍出身名門,唯有南都的貴女能配,你這一介鄉野丫頭也敢妄想……”孟晚氣憤之餘,面露不屑。

賀思慕突然靠近孟晚,望着她的眼睛道:“那你是南都貴女嗎?”

孟晚被她一噎,臉色發紅:“我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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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了,你不是南都貴女,我也不是;你嫁不了段胥,我也是;可你喜歡段胥,我也是。我們這般志同道合,難道不是上天的緣分,注定了要相互扶持,你說對不對?”

賀思慕微笑着拍拍孟晚的肩膀,這個小姑娘為她奇異的理論噎得說不出話,賀思慕便悠然轉身,牽着一直不敢插嘴的薛沉英往家走。

她忽而想起什麽,轉過頭來對孟晚說:“孟校尉,今日多謝相救。不過以後手中若是沒有符咒,你見了這些厲鬼還是跑為上計。”

她偏過頭去微笑,夜色深沉落雪飛舞,帷帽下的黑紗隐約透出她的面容,像是一盞黑紗燈。

“畢竟最英勇的羊,也不該和狼搏命,對吧?”

長夜又重歸于平靜。

凡人眼裏的平靜。

城郊墳地裏忽而閃過藍色火光,火光中隐隐約約出現一個女子的身影,待火光退卻,她的流雲紋翹頭布帛鞋便踩在了濕軟的土地上。

她穿着件鏽紅色曲裾三重衣,衣上繡着流雲紋與忍冬紋,衣服大約是百年前流行的款式。腰間系着一枚白玉墜,雕刻為精細的六角宮燈形狀,瑩瑩發出藍色的光芒。

那小小的玉墜若顯現原形,便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鬼王燈。

女子臉色蒼白,并無生氣,有着細長的柳葉眉鳳目,眼角有一粒小痣。所謂冰肌玉骨明豔動人,不外如是。即便是在一派死氣沉沉裏,也透出死寂的美麗。

賀思慕很好地繼承了她父母的美貌,她的真身亦可為實體。只可惜這副身體便是顯露在人前,一看也就知道是個死人。

她轉着腰間的玉墜,擡起漆黑的眼眸,懶懶一笑道:“滾出來。”

那個綠衣的婦人便随着一股青煙出現在她面前,重重地跪在地上,抖若篩糠。

“王……王上饒命……”

“名字?”

“邵……邵音音……”

賀思慕伸手舉在半空,腰間的玉墜光芒閃爍間,便有一本書頁卷邊的厚重古書落在她手裏。

她漫不經心地打開古書,一邊翻頁一邊說:“邵音音,庚子年三月初七死在岱州木裏鎮的邵音音。”

“是的……奴家……”

賀思慕不等她說完,便喚道:“關淮。”

她說這兩個字時語調與平時不同,仿佛聲音之中蘊含了不可見的力量,如同拉滿釋放的弓弦激蕩起空氣。

話音剛落,便又有一陣青煙吹起,一個老者從青煙中落下。

只見這老者滿面皺紋,身材佝偻,須發皆白,且長可及地,以人間樣貌來看至少百歲。他被叫來前似乎正在梳發,頭發束了一半另一半亂亂的垂在地上,不僅滑稽還擋了視線。

“王上!關淮在此!”他慌慌張張地彎腰行禮,聲音過于高亢而走音,活像個破鑼。

“鬽鬼殿主,我長得可像是這棵樹?”

賀思慕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關淮一撩頭發,才發現自己拜的正是一棵黑黢黢的槐樹,那槐樹張牙舞爪地仿佛也在嘲笑他。關淮連忙轉過身來,還險些被自己的頭發絆了一跤。

“王上,恕老臣老眼昏花……”

“鬽鬼殿主頭發已經長到誤事的地步,不如剪了去吧?”

關淮立刻抱住自己的頭發,口中止不住道:“使不得使不得,王上也知道,咱惡鬼這頭發剪掉可不會再長了。”

鬼王之下有左右丞,二十四鬼臣,每位鬼臣分管一個鬼殿,關淮便是鬽鬼殿主。

賀思慕看了他一會兒,靠着墓碑敲着書,淡淡道:“三十二金壁法中,第五道第三條是什麽?”

關淮宛如私塾裏被先生抽中功課的弟子,顫顫巍巍地僵硬了半天,然後醒悟道:“是……啊,是不得食用十歲以下孩童!”

賀思慕啪得把書合上,指向匍匐在地上的邵音音:“你殿中的惡鬼,當着我的面要吃一個八歲孩童。看來法度在鬽鬼殿主這裏,是形同虛設啊。”

關淮看了一眼地上抖着的邵音音,賠笑道:“這小丫頭才成惡鬼沒多久,不太懂事……”

“不太懂事?邵音音,把你那黑白罐子拿出來,讓鬽鬼殿主看看你有多不懂事。”賀思慕低頭望向邵音音,笑意盈盈。

邵音音渾身僵硬,她幾乎要矮到塵土裏去,可憐巴巴地搖頭,小聲說:“我沒有什麽罐子……”

賀思慕微微眯眼,一字一句道:“我說,拿出來。”

她腰間的玉墜陡然發出刺目的火光,而邵音音慘叫一聲,顫抖着拿出一個肚大口小,描着嬰戲紋的罐子。

一看到這個罐子,關淮的臉色就變了,他立刻高喊道:“方昌!方昌!”

又一股青煙襲來,從青煙裏走出個高挑瘦削的白衣書生,臉色煞白地跪地向關淮與賀思慕行禮。

“見過殿主,王上。”

關淮指着方昌,怒火朝天道:“我本是信任你,閉關之時才将鬽鬼殿的一幹事務交由你處理。你怎能如此玩忽職守,連殿中惡鬼私囤魂火都沒有發現?”

這義憤填膺的一番指責倒是把自己撇了個幹淨,分明是知道自己兜不住了來拉一個替罪羊。方才還老眼昏花,現在卻突然眼力變好,一下子就看出這罐子是什麽了。

“你們這是冰糖葫蘆一個串一個啊。”賀思慕笑笑,從邵音音手上拿過那黑白的罐子,罐子上的嬰戲紋乃是身穿肚兜的稚子在蹴鞠,活靈活現趣味盎然。

這麽個可愛的罐子裏,存了六個不足十歲的孩童魂火,孱弱卻純淨。

“殺死十歲以下孩童,其罪一,囤積魂火,其罪二,依律當如何?”

滿臉堂皇的白淨書生磕頭,悲切道:“求王上網開一面,放過音音!她并非有意忤逆王上,音音生前育有四子,接連夭折,最終她生五子時難産而死。音音心中有怨故成游魂,百年後化為惡鬼。她變成惡鬼的執念便是子嗣,她控制不住自己啊,求王上念在她可憐,饒了她罷!”

關淮立刻狠狠瞪了方昌一眼。

賀思慕上下打量了這書生模樣的惡鬼一會兒,懶懶道:“鬼冊上她的生平寫得明明白白,你複述一遍給我做什麽?她有沒有意忤逆我,我不關心,但是我在這個位置上一天……”

賀思慕停頓了一下,目光漸冷:“我的法度,就不可忤逆。”

方昌低頭咬牙,賀思慕走近方昌,在他面前微微彎腰,笑道:“你喜歡邵音音?”

“臣……”方昌飛快地瞥了一眼邵音音。

“所以你心疼她,縱容她,隐瞞不報?”

“絕非如此!”

賀思慕撫摸着腰間的玉墜,漫不經心道:“人間有句話,慣子如殺子,情人之間也是如此。”

方昌似乎還想說什麽,被關淮所搶先,關淮呵斥道:“王上說的是!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做人的時候學的道理,做鬼就不記得了?吃稻谷的時候要珍惜,吃人就可以随便了?”

關淮一邊給方昌遞眼色叫他別說話,一邊瞄賀思慕的神情。

邵音音伏在地上,嗫嚅道:“望王上念在音音初犯,從輕發落。”

賀思慕瞥了一眼大義凜然的關淮,笑起來:“這是你殿中的惡鬼,按理說該由你來處置。”

方昌聞言面露喜色,而關淮抖了抖,果不其然賀思慕走近關淮,拍拍他佝偻的肩膀。

“你來處置她,我來處置你,如何?”

“老臣……”

“而今我在休沐,姜艾與晏柯代我監理鬼域。你今日先去領今日的罰,不必禀告我你如何處置她,七天之後若鬼冊上還有她的名字,我們再來議論。”

賀思慕也不去看地上的邵音音和方昌,再度拍了拍關淮的肩膀,便消失于一陣藍色火光中。

“老臣恭送王上。”關淮深深行禮,然後松了一口氣,仿佛賀思慕是一座壓在身上的大山似的,她走後背都挺直了幾分。

他慢慢轉過身,撩起他滑稽的白發,看着跪在地上的邵音音和方昌,氣道:“方昌啊方昌,我說你什麽好?包庇情人也就罷了,還敢跟王上頂嘴?邵音音做的這些事,你就是說破大天去王上也不會松口!”

邵音音滿臉驚惶地看向方昌,還未出口懇求,就又遭了關淮一通罵:“現在知道害怕了?囤魂火殺小孩的時候開心得很嘛!”

他明明是個極蒼老的老人了,嗓音也跟破鑼似的,罵起人來卻是中氣十足,胡子都給他吹起一尺高。

方昌纖瘦的手掌安撫着邵音音的脊背,他面露堅決之色,叩拜道:“殿主大人,您在鬼域裏最為年長,王上總要敬您三分。方昌求您,您幫音音求個情罷,我願做牛做馬,不忘您的恩情!”

關淮看了方昌一會兒,他長嘆一聲道:“我是虛長了三千多歲,那又如何?賀思慕平息鬼域叛亂,血洗二十四鬼殿時,才不滿百歲。三成的殿主在她手上灰飛煙滅,哪個不比她年長得多?”

“要不是她這百年來脾氣和緩了些,你剛剛說的那些話,夠讓你灰飛煙滅一萬次了。”

方昌怔了怔,明白關淮話裏的意思是不會救邵音音了,不禁灰心地伏在地上。

“待這件事處理好,你代我去向王上謝罪罷。記得少說話,王上休沐之時很少找我們,更不喜歡被打擾。”

關淮拍拍方昌的肩膀,再看看地上瑟瑟發抖的邵音音,搖着頭離開了。

賀思慕這個喜怒無常,十代內天賦最強的鬼王,他可得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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