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沙場

“殺了……殺了他!”胡契士兵怒吼道,聲嘶力竭,然而被漫天殺聲所淹沒。

倒是個志向遠大的士兵,懂得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賀思慕站起身來,身形一閃就出現在了段胥的馬前。段胥的棗紅馬似乎感覺到了陰森死氣,突然揚蹄疾止,半個馬身躍起。

段胥迅速勒馬,穩穩地蹬着馬蹬,馬蹄在賀思慕面前轟然落下,濺起塵土飛揚。

賀思慕背着手,擡頭看着馬上的段胥。段胥一貫愛笑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很輕的疑惑,他微微皺眉,看着馬前一派正常的空氣。

“段胥。”賀思慕這樣說道,聲音也不大,不過再大他也聽不見。

他們對峙的這一瞬間,空氣仿佛凝滞。漆黑的天色亮起來,于無名處突然飛來無數鮮紅的鳥,翅膀描繪着栩栩如生的火焰紋,如同天降一場大火鋪天蓋地而來。

正在酣戰的丹支軍隊大為驚悚,紛紛丢了兵器向後潰逃,一時間膠着的戰場呈摧枯拉朽的傾倒之勢。大梁軍隊軍鼓震天,士兵舉着兵器大肆砍殺,如同風暴席卷而去。

那些潰逃的胡契人一邊逃一邊看着天上的紅鳥,唯恐紅鳥落在身上,口中紛紛大喊着胡契語。

晨光中,滿身血污的段胥輕輕地笑起來,他的臉上還有血痕,但眼睛微彎,露出潔白的牙齒。

天真而輕松的一個笑容,完美得像是假的。

在遮天蔽日的紅色中,他微微張口,吐出幾個簡單的音節。然後拍馬而去,從賀思慕的身邊經過,披風飛舞像是一陣迅疾的風。

賀思慕回頭看向他沖進敵軍的身影。她微微眯起眼睛,手裏的玉墜一圈一圈轉着,藍色的鬼火閃爍。

剛剛段胥說的是胡契語。

那句話和潰逃的丹支士兵們,震驚恐懼而大喊的話語含義相似,段胥說得十分清晰而且地道。

就像是母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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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神降災,燃盡衆生。

賀思慕走向她的準食物,那個匍匐在地上的胡契士兵眼露驚恐,望着天上鋪天蓋地的紅鳥。賀思慕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邊道:“恭喜你,下輩子好運依然與你相伴。”

交易駁回。

段胥活在這個世上,或許會更有趣些。

段胥。

他真的是段胥嗎?

段舜息會是一個出身文臣世家,志向宰執之位,卻身懷絕佳武藝,騎術高超,還會說地道胡契語的人嗎?

又或許真正的段舜息,已經和他的仆人們一起死在十四歲那年,從岱州到南都的路上,然後被某個人取而代之。

畢竟七歲到十四歲之間正是一個孩子變化最大的時候,就算和原來有些不同,也不會被太過放在心上。

賀思慕回到涼州府城,重歸她借用的身體裏時,已經是日上三竿,她揮動着胳膊腿從床上坐起來。

昨天她特意囑咐過沉英,讓他早上去宋大娘那裏吃飯不要驚擾她,以這個風平浪靜的情況看沉英很是聽話。

正在賀思慕這麽想時,這不禁誇的孩子就把她的門板拍得震天響,喊道:“小小姐姐!有捷報!我們攻下朔州府城啦!”

這語氣,聽起來像是他自己上戰場打下來的。

賀思慕穿好衣服下床,推開門時沉英就一把抱住她的腿,興奮地仰起頭來:“小小姐姐,段将軍打下朔州府城啦!他還活着!”

賀思慕彎下腰刮刮他的鼻子,道:“這和你有什麽關系?”

沉英開心地傻笑着,一指門外:“将軍哥哥派人來接我們啦!”

“……”

賀思慕意外地挑挑眉,沉英不由分說就拉着她的手一路小跑,跑到小院的門口,指着門外的馬車說:“姐姐你看呀!大馬!多好看的馬車!”

街道兩邊已經圍了一大圈駐足觀望的百姓,議論紛紛這是怎麽回事。馬車邊的韓校尉抱拳,向賀思慕行禮道:“賀姑娘,将軍托我給您帶句話。”

賀思慕行禮道:“校尉請講。”

“朔州府城已破,姑娘觀風獻策居功甚偉,特此拜請姑娘繼續為踏白占侯,前往朔州。”

“将軍知道,姑娘性嬌弱、怕血腥、淡世事,但是将軍承諾保您免勞苦、得周全,且不強求。”

韓令秋如同背誦一般說出這段話,然後彎腰向賀思慕一拜:“姑娘可願?”

賀思慕微微眯起眼睛,她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這個男人,和他身側高大的馬車。能在此刻來到涼州府城,怕是朔州剛破段胥就讓韓令秋來接她了。

段胥是決定要跟她把這局游戲玩到底嗎?

賀思慕想起那漫天紅鳥和明燈之下,段胥笑意盈盈地說出“蒼神降災”的神情。她也笑起來,伸出手去,懸在半空。

“将軍盛情邀請,民女卻之不恭。”

韓令秋托住她的手,賀思慕略一用力便登上馬車。沉英跑回去收拾了幾樣東西,也跟着上了馬車。

賀思慕一看,這小子居然把段胥給的帷帽,還有她租的唢吶都帶上了。沉英抱着這些東西,期期艾艾地說:“以後說不定能用上呢。”

嗯……再去隐身聽牆角,或者是給段胥送終麽?

賀思慕揉揉沉英的頭,道:“真是個省心的好孩子。”

涼州對岸就是朔州季城,季城和朔州府城一線已經被踏白軍打通,其間五城盡歸大梁,季城與府城間更有直通的官道,走起來很快。

賀思慕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閉目養神。沉英趴在車窗邊看着窗外景象,喃喃道:“原來這就是丹支啊……”

賀思慕擡眼從車窗望去,朔州建築的風格和涼州如出一轍,都是黑灰色的小瓦青磚鬥子牆,磚石混砌的街道,只是街邊多了一些胡契文字的招牌和店鋪,凡是有胡契文字的店鋪都顯得富麗堂皇。

這些店鋪門臉上還繪有火焰紋,與昨夜她見過的那些紅鳥身上的紋路有些相似。

那是胡契人信奉的神明——蒼神的圖騰,丹支在胡契語裏的含義,便是“蒼神的偉大國度”。

沉英張望了一會兒,回過頭來對賀思慕說:“小小姐姐,我聽我爺爺說,我家祖籍其實是朔州鹿城。我太爺爺在世時大晟朝還在,胡契人也還沒有來,整個朔州都是我們漢人的。”

“後來胡契人打過來了,滅了大晟朝,我太爺爺就帶着家人南逃到了涼州。錢也花完了,土地也沒有了,後面就連飯也吃不上。”

“爺爺還在的時候,偶爾會跟我說起朔州來。他說他這一輩子,連同我這一輩子,可能都沒有辦法回到朔州了。但是我回來了哎!我回到朔州了。”

沉英看起來有點難過,也有點雀躍,他從窗戶裏望向遠方,小聲地說:“我還想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呢。”

賀思慕胳膊撐在窗戶上,漫不經心地看着沉英。她心念一動便可去往這世上的任何地方,莫說朔州,關河以北十七州乃至北冥她也去過。

她并不在意戰亂,更不在意距離,但是這對于沉英這樣的凡人,就是一生不可跨越的溝壑。

凡人真是渺小而可憐,一生所能窮盡的路途不過咫尺,須臾便化為枯骨。

她摸摸沉英的頭,沉英就挨着賀思慕坐下。

馬車趕路趕了一半,突然有人聲嘈雜,整個馬車劇烈地搖晃了幾下,把沉英從睡夢中驚醒。他一下子跳起來,道:“怎麽了怎麽了?”

只見賀思慕放下窗簾,收回身子從容道:“我們被伏擊了。”

“伏擊!胡……胡契人?”沉英話都說不利索。

“沒錯。”

車門外傳來兵器相交的乒乒乓乓的聲音,應該正有一場惡戰,沉英縮在賀思慕身邊不敢出去,他小聲問:“我們到哪兒了?将軍哥哥會來救我們嗎?”

“到朔州府城還早着呢。我剛剛看埋伏的人少說一百個,我們這裏只十幾人,小将軍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喽。”

賀思慕笑道,心說這伏擊的人和段胥有沒有關系還不一定呢。

沉英慌忙道:“那我們怎麽辦?胡契人是不是要抓你回去給他們看風?”

“那就去呗,幫誰看風不是看風。那胡契人要我幫忙總不會少了我們口糧,你還是能吃得上飯的。說不定比在涼州還舒服。”賀思慕漫不經心地說着,說着說着卻發覺沉英眼神變了。

他驚訝地看着賀思慕,腮幫子氣得鼓了起來,一字一句道:“小小姐姐你怎麽能幫胡契人!”

“他們把我太爺爺從朔州趕到了涼州,為什麽他們自己有家,還要搶別人的家!為什麽我們都逃了,他們還要跑來涼州,為什麽要殺我爹!我們祖祖輩輩都活在這裏,為什麽要受他們欺負!小小姐姐你還要幫他們!我不要,我死也不幫他們!”沉英說得氣勢如虹,但是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拉住賀思慕的手,哭道:“小小姐姐,你也不要幫他們好不好?”

賀思慕目光沉靜如水,看着沉英哭花的小臉。外面還有紛紛刀劍聲,呼喊聲,馬車搖晃着,如同沉英動蕩不安的心。

“唉……好吧。”賀思慕長嘆一聲,她安撫地拍拍沉英的肩膀,笑道:“幸好旁邊是座山,山上有不少荒墳野冢。”

“什麽?”沉英露出迷惑的神情。

賀思慕捏起手指,煞有介事地說道:“我能掐會算,這墳裏的漢人祖宗們也見不得自家兒女受這種氣,要從墳裏跳起來打胡契人的頭呢。你快閉上眼睛捂住耳朵,默數一百個數,他們就把胡契人趕跑啦!”

沉英立刻聽話地閉眼捂耳朵,開始默數。

賀思慕目光微微放冷,她腰間的燈形玉墜發出幽幽藍光,繼而飄浮起來變大,化為一盞真正的六角冰裂紋琉璃燈。

賀思慕雙手抱住這盞令衆鬼聞風喪膽的鬼王燈,下巴擱在燈頂上,喃喃說道:“一百來號人,五只惡鬼夠吃嗎?”

燈盞中倏忽燃起藍色的火焰,是為鬼火。

“還是直接放火比較簡單呢?”賀思慕擡起手,食指在空中一轉,脆脆地打了個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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