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反轉
沉英怔了怔,明風道長的手一松他便下意識地接住了劍,然後惶惶不安地看向喬燕。喬燕巧笑倩兮地揉揉他的額頭,道:“你也是個小大人了,該試試驅邪除祟了。”
沉英的眸光顫了顫,茫然地看向賀思慕。
賀思慕只是挑了挑眉毛,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帶着點嘲笑意味地看着喬燕和明風道長。
“你們既然這麽怕我,還來殺我幹什麽呢?不如拿出一點魄力來,我還高看你們幾分。”
喬燕卻并不回應賀思慕,只是哄着沉英讓他趕緊動手。沉英雙手握着那把劍,手有些顫巍巍的,望着賀思慕的目光仿佛是期望着她能說什麽。
他也不知道他希望她說什麽,只是好歹,說點兒什麽為自己辯解的話也好啊。
賀思慕對于他卻一言不發,她所有的情緒和話語都是對着他身後那兩個人的,偶爾與他對視時眼裏便是一派平靜。
好像沒什麽期待,也沒什麽失望。
沉英猶豫地舉起劍,轉過頭對上喬燕鼓勵的眼神,他渾身顫抖得不像話像是怕極了,幾乎是咬着牙揮劍而去。
“啊!”一聲尖叫劃過夜空,喬燕的手腕鮮血淋漓,她震驚地捂着自己被靈劍刺傷的手,法力從那傷口中源源不斷地流逝。
沉英趁機一把搶走她手中的鬼王燈玉墜,飛奔而去站在了賀思慕身邊,鼓足勇氣朝喬燕喊起來:“不!你不是我的小小姐姐!我的小小姐姐是好人……她絕對不會讓我去殺人的!”
他把鬼王燈玉墜塞到賀思慕手裏,有點畏懼地說:“還給你,你才是真正的小小姐姐,對不對?”
賀思慕還來不及回應,喬燕和明風道長就已經憤而一齊發難,數柄靈劍和白骨長刺飛來,仿佛暗夜流星。沉英下意識地張開手臂擋在他的小小姐姐身前,害怕地閉上了眼睛,只看見一片飛揚的衣角。
疼痛卻沒有如期來臨,沉英只覺得一雙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哆嗦了一下,微微睜開眼睛,便看見賀思慕蹲在他的身前微微低着頭,雙手撐着他的肩膀把他護住。
她的胸口被數柄靈劍骨刺刺穿,鮮血濺滿了翠藍色的衣服,如同從藍色水面開出的深紅色花朵,最長的一根骨刺尖端離沉英的胸口只有一寸的距離。
春日裏的暖風将她的長發吹拂到他的面上,沉英愣在原地,只見賀思慕吐出一口血,微微擡起頭來看向他,原本沒有情緒的眼神終于對他露出一點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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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淡淡地說:“你護着我幹什麽,你可是會死的。我就不會死,只是會痛而已。”
這果然是他的小小姐姐。
沉英憋起嘴,哇哇大哭起來,他伸出手又不敢碰貫穿小小姐姐身體的利刃。
“姐姐你別死……你不要離開我……我以後會變強的……将軍哥哥說……總是保護別人的人是很孤獨的……以後我們要保護你,就像你保護我那樣的……你不要死……”
總是保護別人的人,是很孤獨的。
——終有一天,你會像你的父親一樣,維系鬼和人之間的平衡,來保護這個世間。
賀思慕怔了怔,她微微低下眼眸,繼而無奈地笑起來,胸膛震顫不已嘴角又溢出血來,一滴滴落在焦土之中。
她把鬼王燈玉墜放在沉英手中,輕聲說道:“你拿着它。”
她慢慢站起來,轉身淡淡看向喬燕和明風道長,握住貫穿身體的利刃,手一頓然後流暢地拔出來。
她明明能感覺到疼痛,此刻卻像是一無所覺般。算是因禍得福,這些折損法力的靈器對她并沒有什麽實質影響,因為她此時也沒什麽法力好折損。
“想殺我,要麽找到我的命門,要麽掌控鬼王燈燒死我。你們的力量都不足以駕馭鬼王燈,甚至需要借凡人的手從我身上取它,那麽就只剩第一種方法了。”
賀思慕輕輕地拍着沉英的肩膀,說道:“你拿着鬼王燈,人鬼都不能傷你,你去找段胥。”
“小小姐姐……”
“絕不要把鬼王燈給任何其他人,快去!”
沉英滿面淚痕,他捧着那玉墜,看了這一圈人一遍,似乎知道自己只會拖累賀思慕,咬咬牙攥着玉墜後退兩步,飛奔走了。
立刻有幾個黑影跟上沉英,剩餘的仍然虎視眈眈地看向賀思慕。
賀思慕已經把剛剛插在身體裏的那些利刃一根根拔出丢在地上,月上中天,大地光芒皎潔。她站在圓月之下,微微一笑指着頭頂的天空:“今天太陽升起之前,你們盡可以将我千刀萬剮,刺穿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膚來尋找我的命門。不過若太陽升起我恢複法力的時候,你們不幸仍然沒有找到,那麽便等着被我灰飛煙滅罷。”
喬燕明風道長的臉色蒼白,又暗暗露出兇狠神色。
段胥是在天光破曉之時趕回朔州府城的。那時沉英渾身是血地坐在門口臺階上,只握着一個染血散發藍光的玉墜,咬着牙關無論誰說話都不回答,只當段胥走進來時他才回了魂似的,跑到段胥面前喊道:“救救姐姐,救救小小姐姐!”
段胥原本已經聽說了府城內發生的事情,見到那染血的玉墜更是臉色一變,帶着沉英便策馬向城外奔去,終究在一片被鮮血浸透,落滿烏鴉的焦土間找到了賀思慕。
她安靜盤腿坐在地上,再次陷入沉睡的喬燕身體枕着她的腿躺在地上,她們的身上也安靜地站着幾只烏鴉。周圍堆積了大量焚燒留下來的灰燼,也不知來源于多少曾經活着的身軀。
賀思慕的衣服已經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完全被染成了紅色,她的身體也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從指尖一直到臉頰布滿了無數砍傷與貫穿傷。
與之相對的是,喬燕的身體毫發無損,睡得很安詳。
朝陽溫柔緩慢地從賀思慕的背後照過來,天地之間一片明亮,映照出她身邊的血泊。她慢慢擡起眼睛來看向段胥,淺淺地輕慢地一笑。
段胥看見這一幕的時候,覺得自己仿佛心跳凍結呼吸停滞。
她偏偏還輕輕嘆了一聲,說道:“好疼,疼死我了。”
她說,好疼。他咬她那一下也收着力氣,不想真的弄疼她。
他借給她觸感,不是讓她疼的。
段胥僵硬一瞬,便立刻跳下馬,一陣風似的飛奔而去,蹲下抱住賀思慕的肩膀,驚飛了她身上的烏鴉。
賀思慕輕輕哼了一聲,道:“幸好現在不疼了。”
段胥緊緊地抱着她的肩膀,身體不可自抑地顫抖着。
可是他疼,最好他能替她疼。
随着賀思慕法力的回歸,她的觸覺又消失了。她拍拍段胥的後背,也不知道為何不管是他受傷還是她自己受傷,看起來難受的都是他。
“傷口明天就愈合了,惡鬼的複蘇能力很強,你別跟我就此半身不遂了似的。”
段胥卻一言不發,放開她的一瞬就把她攔腰抱了起來,賀思慕皺皺眉道:“我能走。”
“別說話。”段胥的眼裏帶着一些虛虛浮浮的笑意,眼裏的光芒又散開,那種瘋狂的因子在隐隐作祟。
賀思慕看了他片刻,嘆息一聲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放松了力氣伏在他懷裏,她潮濕粘膩的沾着血的皮膚與他的脖頸相貼。
“冷靜點,段小将軍。”
段胥沉默一瞬,閉上眼睛又睜開,輕笑着說:“我冷靜得很。”
他将賀思慕抱上馬,命屬下将喬燕也帶上,策馬将她們帶回了城。
賀思慕梳洗收拾的時候,用了整整三桶水才把血沖幹淨,誠然她身上的傷都已經慢慢愈合不再流血,但是架不住數量太多。
要是她是個凡人,就該血盡人亡了。
賀思慕換上一件幹淨的單衣躺在床上,雖然她再三聲明自己并不需要休息,還是被段胥和眼淚汪汪的沉英按在了床上。于是她便靠着床邊在心裏默默地算賬,将有嫌疑的惡鬼一個個推演一遍,看看是哪個愚蠢的家夥排的這出拙劣的戲。
沉英一直坐在她的床頭,這孩子倒是不哭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了,一直拉着她的手一眼不發。
賀思慕從算賬中抽出一點精力,彈彈他的腦門:“你怎麽了?”
沉英擡起眼睛來,仿佛一夜長大似的,一直以來孩子氣的目光堅定下來。他認真地望着賀思慕,一字一頓地說:“小小姐姐,我決定了,以後我一定要變強,要保護你們。雖然你是惡鬼,但是你是好鬼。你和段胥哥哥都很了不起,我保護你們你們就可以不再受傷,去做了不起的事情。”
賀思慕忍不住笑起來,她偏過頭道:“我記得你的願望是一頓能吃八個餅,還是肉餡兒的。”
沉英搖搖頭,鄭重其事地說:“我不要餅了,一輩子不吃也沒關系。我要保護你們,這是以後就是我所有的願望。”
賀思慕的眸光閃了閃,看着這個孩子從未有過的決絕表情。
其實那個時候假喬燕說的話,原本應該是沉英心中所希望的真相——賀小小是人不是鬼,也沒有吃掉他的父親。在那麽短暫而混亂的時刻,沉英最終還是摒棄了這美好的謊言,奔到她身邊問她——你才是真正的小小姐姐,對不對?
賀思慕想起來那日庭院之中,段胥笑意盈盈說出的那句——你休想從他的人生中抽身而去。
凡人這樣短暫的一生,要系在她一個過客身上嗎?
她輕嘆一聲,攬住沉英的肩膀拍了拍:“先變強罷,小家夥。”
段胥一上午都在外面處理事情,想來明風道長的死和這一堆爛攤子就夠他收拾好久的了,賀思慕本以為他至少要到晚上才會回來,他卻在中午的時候推開了她的房門。
沉英已經疲倦地趴在賀思慕的床邊睡着了,而她拿着一本厚重卷邊的黑色古書,漫不經心地看着。
段胥把沉英抱起來放到一邊的軟榻上躺着,然後坐到了賀思慕身邊,輕聲問她:“你在做什麽?感覺怎樣了?”
賀思慕合上書,打了個響指那書冊就消失不見。她淡淡道:“感覺?我沒有感覺,早跟你說這傷自己就會好的。很快我就能把這樁仇好好還回去了。”
頓了頓,她的目光轉向段胥,似笑非笑道:“不過我很想知道,那些惡鬼是怎麽知道我沒了法力的,不是你說的吧?”
段胥似乎怔了怔,他低下眼眸又擡起,笑起來慢慢靠近賀思慕,在她面前輕聲說:“你懷疑我?”
賀思慕只是望着他,并不說話。
少年的眼睛裏仿佛燃灼着火焰,他一字一頓說道:“我以我的過去,我的未來,我的身體,我的心髒,我的家族,我的理想,我以段胥這個名字在世上擁有的一切向你發誓。我這一輩子從生到死,絕對,絕對不會做任何傷害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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