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禾枷

太元二十五年五月十三,天有異象,熒惑守心。

皇上驚厥暈倒,一日方醒。大國師風夷上表天象意指君側有極惡之人,禍在後宮,奏請搜宮,上允。搜宮五日,于廢井之中搜出數具女屍,郁妃宮中及五皇子殿內搜出人形木偶各三,上有不明咒文,疑為巫蠱咒術。

皇上大怒,将郁妃打入冷宮,五皇子囚禁于廣和宮。

五月二十日夜,廣和宮內燈光闌珊,五皇子韓明宣的卧房燭火已經熄滅,然而他并未就寝,反而披着衣服走出房門坐在了庭院中,仿佛是在等人。沒過多久便見一黑色鬥篷的人影從邊門進來,走到韓明宣面前就摘下帽子,赫然便是郁妃本人。

郁妃已經近快四十歲,卻膚若凝脂仿佛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怨不得皇上偏愛于她恩寵不絕。她咬牙道:“你不是說萬無一失嗎?”

韓明宣眉頭緊鎖,說道:“屍體和木偶我都加了障眼術,尋常情況下絕不可能被發現。那國師風夷是什麽人?”

“什麽人?混吃騙喝的病秧子罷了,仗着清懸大師的引薦在這個國師位置上屍位素餐,沒什麽真本事。我早就看你這障眼法不牢靠,多少次叮囑你藏好。事已至此我們怎麽辦?你那些神通呢?”

“我如今在人身之中,不能施展。”

“那你便脫出身去!難道真要被困死在這個廣和宮內。一切全看聖上的意思,管你是下咒也好附身也罷,只要能讓聖上開口赦免便有轉機。”

韓明宣捏緊了拳頭,他道:“我覺得不太對。”

“你對宮中的事情一無所知,當初說好合作,宮裏行事要聽我的。”郁妃冷下聲音道。

韓明宣與她對峙片刻,從衣領裏扯出一杯骨質的墜子,說道:“好吧。”

“這是什麽好東西,也借給我看看罷。”

一個爽朗歡快的聲音響起來,整個廣和宮的地面上突然顯現出巨大的銀白色法陣,韓明宣手裏的骨墜被法陣中射出的光籠罩其中,韓明宣像是被刺傷一般下意識收回手。聲音的主人勾了勾手指,那骨墜便風一般飛入他的掌心。

禾枷風夷穿着一身白色道袍,衣上繡着金色的二十八星宿圖,右手撐着他的木手杖站在法陣之中,手杖的鈴铛響得極其急促,仿佛催魂一般。他蒼白纖細的左手手指擺弄着骨墜,笑起來:“果然是個好東西,一半人骨一半鷹骨,至少封存了三個法力高強的巫祝的畢生法力。怪不得被丹支奉為聖物,怪不得你在皇宮興風作浪了這麽久,我居然都沒有發現你的鬼氣。掩蓋得真完美啊,鬾鬼殿主。”

他将骨墜向上一抛,以木杖指向那骨墜,光芒交錯間咒文運轉,圓弧般的風從骨墜中強勁地流瀉而出,吹得整個廣和宮的燈籠拼命搖晃着。韓明宣目光兇狠地伸出手去奪那骨墜,奈何他以骨墜封存鬼氣,如今便如凡人一般。當他就要碰到骨墜的剎那,光芒大盛,他閉眼睜眼的瞬間便看見骨墜回到了禾枷風夷手裏,而禾枷風夷的手杖指着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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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墜和鬾鬼殿主之間的連結被破,韓明宣身上的鬼氣再也壓不住,陰森而濃郁地彌漫開來。

禾枷風夷握着木杖的手從指尖開始充血變紅,紅斑順着他的手臂迅速蔓延而上,沿着脖頸擴散至他的臉頰。

他笑着說道:“別靠近我,太髒了。”

他的身體對鬼氣向來敏感得過分,除了血脈相連的老祖宗之外,其他的鬼氣都會引起強烈的反應。

鬼氣爆發的韓明宣終于掙脫凡人的軀殼,在青煙彌漫中顯露出一個十歲孩童的鬼軀。從他身體內生出無數尖銳的白骨,朝着禾枷風夷直刺而來,強大的鬼氣仿佛烏雲壓頂。

紅斑已經擴散至禾枷風夷的額頭之上,桦木手杖在他手上劃出一個完整的圓,抵在地磚之上,陣法發出越發耀眼的光芒。

“天道畢,三五成,日月俱。

出窈窈,入冥冥,氣布道,氣通神。

氣行奸邪鬼賊皆消亡。

視我者盲,聽我者聾。

敢有圖謀我者反受其殃。”

從禾枷風夷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便有無數光芒從陣法中湧出,仿佛手一般纏住鬾鬼殿主令他無法動彈,當他說完最後一個字,笑着看向面前的鬾鬼殿主時,對面的鬼已經被纏成了個繭子。他手中的木杖飛速旋轉三周然後指向鬾鬼殿主,那惡鬼便立刻匍匐于地,動彈不得。

禾枷風夷伸了個懶腰,看向後面早已被吓得癱倒在地的郁妃,道:“郁妃娘娘這是怎麽了,我這混吃騙喝的國師,可還讓你滿意?”

郁妃臉色慘白,嘴唇直哆嗦。禾枷風夷繞過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笑道:“郁妃娘娘,實不相瞞,清懸大師當年憐惜大梁只剩半壁江山,想竭力保皇家平安,三顧茅廬相求我才勉為其難離開星卿宮來這裏。”

“時移世易,現在的人竟然已經忘記了熒惑星君的名號。”禾枷風夷指了指自己,說道:“我的姓氏可是禾枷。”

熒惑災星,以禾枷一族血脈代代相傳,咒必應,殺必死,世無能阻者,每代均為當世最強的術士。

他蒼白羸弱的身體撐着寬大的道袍,在風中衣袂飄飛宛如旗幟般獵獵作響,半邊臉紅斑的映襯下,他似人更似鬼。郁妃強撐着一口氣,說道:“你我……素無仇怨……我……”

禾枷風夷搖搖手指,他撐着手杖道:“你的兒子,五皇子殿下韓明宣兩年前生了一場大病,病入膏肓又奇跡般地自愈。但韓明宣确實死在了兩年前,你為了保住榮華與鬾鬼殿主合作,讓他借屍還魂附于韓明宣身上,他借丹支靈骨掩蓋鬼氣,便與常人無異。但是惡鬼終究食人為生,你為他尋覓宮女以食,并在他的提議下,你将這些年輕宮女的魂火羁存在木偶上,以供你容顏不老。我說的沒錯罷,郁妃娘娘?”

“我……我是兵部尚書之女,我兒将來……或是太子!是皇上!你若肯放過……”

“哈哈哈哈。”禾枷風夷忍俊不禁,道:“郁妃娘娘方才還在指責我屍位素餐,如今怎麽又要我徇私枉法?不如聽聽看我的想法,我覺得郁妃與五皇子密謀逃宮行刺,被發現遂自盡于宮中,這個故事不錯罷?”

郁妃睜圓了眼睛,她顫抖地指着鬾鬼殿主,哭得梨花帶雨:“是他蠱惑我!國師大人!我……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

禾枷風夷以木杖點了點地,把意欲掙紮的鬾鬼殿主又壓回了地上,說道:“他啊,他自有他的君主來審他。老祖宗,你來罷。”

随着他的話音落下,從陣法中出現一個紅衣的身影。蒼白高挑的女鬼戴着一頂帷帽,帷帽下垂着紅色的琉璃珠簾長至腰部,随着她的步子相撞搖曳着,發出細碎的聲響。依稀從珠簾縫隙間看見烏黑的長發,明豔的五官,和冷淡的鳳眼。

賀思慕蹲下來,以手撩開珠簾望着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叫出了他的本名:“宋興雨。”

沒了靈骨的保護召名令即刻生效,鬾鬼殿主的頭低下來,恨恨地說:“臣……在。”

“你可真是了不得。我令惡鬼不得幹涉人間朝政,你卻附在皇子身上,将來還想争得太子之位,君臨天下麽?”

宋興雨握緊了拳頭,他擡起眼睛瞪着賀思慕,說道:“君臨天下,誰人不想?光是鬼域有什麽意思,做了人間的君主,不要說魂火了,活人的一切都能握在手上。”

賀思慕盯着他的眼眸,輕笑道:“好想法啊,誰建議你這麽做的?”

宋興雨的眸光閃了閃,在他猶豫的這麽一瞬間,賀思慕放下帷帽的珠簾站起來,輕笑道:“你和他有盟約,盟約牽制你不能把他的名字說出來。”

她腰間的鬼王燈燃起藍色的烈火,在這一刻宋興雨終于慌了,他大喊道:“我……我知道前鬼王大人是怎麽死的……你不要殺我,我告訴你!”

那藍色的火焰毫不停滞地蔓延到宋興雨的身上,在那一刻他回憶起了遙遠的從前作為人時被活生生抽筋剝皮的痛苦,那痛苦使他撕心裂肺地哀嚎起來。在火光之中面前站着的姑娘低低地笑着,說道:“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是誰慫恿了你?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我父親是怎麽死的?”

“你們希望我相信他是殉情,我便裝作相信罷了。我父親深愛我的母親,可是他也愛我。他答應了要與我相依為命,就絕對不會把一個混亂陌生的鬼域丢給我,不負責地去死。”

宋興雨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四肢百骸在烈火中化為灰燼,明明感覺不到痛苦的身體卻仿佛百蟻噬心,他仿佛看見了千百年前舉着刀的自己的父親。在那個尚且陌生的世界上,他最信任的父親将他千刀萬剮。

剛剛賀思慕說,她的父親愛她。

怎麽會這樣呢,父親這個詞意味着什麽,他的父親都對他做了什麽?

宋興雨的最後一絲殘念也被焚燒殆盡,化為一地灰燼。

千百年前的某個村子裏遭了災禍,村民們要選出一名童子祭獻給上蒼以平息災殃,于是某個父親親手将自己十歲的兒子剝下皮來,制成祭品。

這個村子在百年之後遭受了更大的災禍,被那個複仇的孩子夷為平地。千百年之後,那個想用世上的一切填補仇恨與不甘的孩子終于歸于塵土。

禾枷風夷走到賀思慕身邊,望着那一地灰燼,說道:“怎麽了,老祖宗你憐憫他?”

賀思慕搖搖頭。

既然知道為人之苦,因為弱小遭人碾壓,便不該在有力量之後去碾壓更弱者。

雖然宋興雨還沒有來得及懂得這件事,就已經死了。

禾枷風夷沉默了一會兒,道:“他剛剛說,老祖宗你的父親……”

賀思慕看了他一眼,禾枷風夷便明白這不該是他過問的事情,裝作什麽都沒有聽見一樣去繼續收拾殘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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