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也很想念卓文揚。
我想念一覺睡醒,發現他坐在我身邊的時候,那種安全感。
陽光會從窗外照進來,灑在他的頭發和眼睛上,一切都在閃閃發光。
光是這樣就很美好,就能點亮我枯燥灰暗的一天。
我也不圖他好看,也不圖他名氣,更不圖他有錢,就是莫名其妙地想靠近他。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全無所圖地,主動地想和一個人親近起來,所以也格外容易覺得受傷害。
是我太矯情了嗎?
我有點後悔。
但我也不可能去找他道歉。如果被欺騙的人還需要低頭反省自己,那道義又在哪裏呢。
“辰叔!”我夾着腿,在門口來來回回團團轉,完全是熱鍋上的螞蟻本蟻了,“我好急啊!你好了沒啊!”
雖然知道他是在洗澡,沒法那麽快,但另一個衛生間陸風在用啊,去催陸風我不如直接尿在門口算了。
又團團轉了幾十秒,這種度秒如年的煎熬我也真是夠了,我已走投無路了,絕望地趴在門上,哀嚎:“辰叔啊……”
門終于“碰”地開了,水汽朦胧裏,我看到辰叔狼狽地裹着浴巾出來。
他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連客套都來不及,已經一個箭步嗖地竄了進去。
光速上完廁所,我整個人身心都得到了釋放,終于可以氣定神閑,以重獲新生的姿态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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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沒事。”
辰叔笑道:“憋壞了吧。不要最後一秒才去洗手間,對身體不好,這壞習慣都說過你多少次了。”
他衣服還未全穿好,我一眼看見他胸口有一個并不特別大,但十分猙獰的疤痕。
那痕跡把我吓了一跳。
我指着他:“這是……”
“哦……這個嗎,”他低頭看了看,說,“沒什麽,以前受過傷。”
“槍傷嗎?!”
“嗯。”
“天啊……”
打在那裏,心髒的位置,而他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跟我說話。
我驚疑不定,問:“居然……沒事嗎?”
“有事啊,”他笑道,“我有差不多快兩年的時間吧,失去意識。”
“……”
“因為腦部缺氧的緣故,”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裏也變得不太好使了。老記不住事情。昨晚陸風幫我把那爐子修好了,我說‘天喽,你什麽時候修好的!’,結果今天早上,我用爐子的時候,又說‘天喽,你什麽時候修好的’,把陸風都給逗樂了,他說就跟在看場景回放一樣。”
“……”
我笑不出來。
我想起自己那時候,沖着他說“你讀了這麽多書,也沒見得多有用”,想起他那一刻的表情。
我那顆沒血沒淚的心,也突然生出一種洶湧的愧疚。
這樣戳人家傷疤,我是有多混賬啊。
要不是因為這樣的事故,他現在應該可以過得很不錯吧,早二十年,X大畢業生的含金量還是相當高的,哪至于淪落成這樣。
人生真是無常。
我只能說:“你有個很優秀的兒子呢,不用擔心,他可以給你養老。”
“啊,”他真心實意,又有些腼腆地微笑了,“他是比我強多了。”
“那……你夫人呢?”
他說:“癌症去世了。”
“……”我有點不知道要怎麽聊了,“哦,那個,你兒子那麽出色,爺爺奶奶也會很高興的……”
他頓了一下,說:“我爸去得早。我剛畢業工作沒兩年,還沒來得及好好孝敬,我媽也走了。”
“……”
他低聲說:“我真的,不是一個好兒子。”
這起碼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而他在提及的時候,臉上還是抑制不住地有了傷心的神色。
我很想問點什麽,但鑒于自己聊天的水平,也實在不敢多嘴了。
他看看我:“所以,你跟你爸他們,有空的話,也多聯絡吧。子欲養而親不待,錯過會遺憾的。”
“哦……”
我本來覺得自己遭遇車禍失憶已經夠慘了,這麽一對比,我不由地同情起他來了。
這世界上,有人比我更不幸運。
晚飯的時候,桌上已經擺好了五道硬菜,而程亦辰還在廚房跟陸風一起叮叮當當地忙碌。他做菜分量不小,平日四菜一湯,也是靠陸風這個深淵巨獸在那負責每道菜掃底,才能保證光盤,今晚怎如此鋪張浪費了?
“今天這麽多菜啊?”我在那晃來晃去,蒜蓉粉絲蒸膏蟹的香氣讓我有點饞。
程亦辰又端出來一盤蔥爆羊肉,挺開心的:“我兒子要來吃飯。”
“哦!”
我住進來這陣子,還從沒見過他兒子上門。對他來說這算是個大喜事吧。
于是我幫着擺好碗筷,而後坐等開飯,突然聽見門鈴聲。
陸風和程亦辰在廚房一個切冬瓜一個洗白貝,我一躍而起:“我去開門!”
因為開始喜歡程亦辰了,連帶他的兒子我都愛屋及烏,迫不及待要表示一點善意。
我竄到門口,笑嘻嘻地轉動把手。
門打開,我猝不及防地看見那張清冷的臉。
他點一點頭,低聲說:“你好。”
我懵在那裏,不知所措。
“你來啦,”程亦辰過來,邊在圍裙上擦着手,邊笑着招呼,“小竟,這是我兒子,文揚。文揚,這是小竟。”
我:“……”
他說:“嗯,我知道,我們認識。”
程亦辰說:“哦哦,對啊,你們應該是見過的,以前文揚也是南高,跟你好像是同班同學。來,文揚,換個鞋,剛拖過地呢。”
“???”我還杵在原地,懵上加懵,“是嗎?”
卓文揚默默換好拖鞋,像是嘆了口氣,終于又說:“林竟,高中三年,我都是你同桌。”
我:“????”
他又把拎在手裏的東西給程亦辰看:“爸,這個給你的。”
“這什麽?”
他說:“按摩腳的足浴盆。你不是說過腳酸嗎,順路給你買了一個。你看要放哪裏,我給你拿過去。”
面對這種只能讓我大翻白眼的硬核禮物,程亦辰一臉的高興:“我說過嗎?看着挺好啊,晚上試試!先放這邊就行。對了,你跟小竟聊會兒,晚飯還差個湯,馬上就好了。”
程亦辰又進廚房去忙活了,卓文揚将那看起來挺沉的玩意兒放好,而後默默在餐桌邊坐下來。
我還在苦苦回想跟他曾經是同桌這件事,然而發現毫無印象。
關于這個人,我的記憶裏似乎一片空白。
他像是看出我的絞盡腦汁,低聲說:“你車禍出院以後,我去看過你。還帶了一張CD。”
我想了一想:“啊!”
我突然記起來了,我确實是見過他的。
那時候他很瘦,很憔悴,拿了張不明所以的CD來問我,看起來很煎熬,也很莫名其妙。
而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一面之緣罷了,生活裏有那麽多的人和事,像飛快掠過的光影,很難一一留下痕跡,尤其在我自己都渾渾噩噩的時候。
等再見面,他也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如今的他挺拔,從容,成熟,沉穩。
我自然也不可能從模糊的記憶裏去打撈出一個伶仃的殘影來和他貼合。
我驚嘆:“你變了很多!”
“嗯,”他沉默了一下,又說,“之前的事,很抱歉,是我不對。我不該瞞你在先,更不該逃避在後。我應該好好向你道歉和解釋的。”
其實我早已經沒那麽氣了,縱然還有點賭氣的小火苗,及至見到他本人,也就跟遇了甘霖一樣,迅速就給滅了。
“那你到底為什麽要跟我一起上那些課呢?”總不至于真的是閑着沒事逗我玩吧。
他又沉默了一下,才說:“因為我們曾經是好朋友。”
我驚了:“是嗎?”
“嗯。”
我好奇道:“最好的那種嗎?”
他安靜了一會兒:“嗯。”
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啊,我明白了,難怪我能考上T大!”
他看着我。
“都是因為有你在幫我補習嗎?”
他像是微笑了:“但你那時候也很努力。”
我驚了:“我居然有很努力的時候?”
“嗯,”他說,“你很認真。”
“所以我認真的時候,真的是那種不用作弊也能考得上T大的選手?我原來這麽有天賦?我是天才嗎?”
他想了想:“當然,也有一點運氣成分。”
“……”也不必講得這麽真實啦。
“但,這樣的話,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告訴我呢?直接說我們以前是朋友,不就好了嗎?”
他搖搖頭:“不一樣的。”
“啊?”
“告訴你我們曾經是朋友,你也想不起來和我做朋友的感覺,你也不會從心裏認可我是你的朋友,”他輕聲說,“這種事情,一旦忘了,就只能重頭開始了。”
好像說得也對。
“被告知事實”和“被喚起情緒”,是兩回事。
就像如果有一天,突然有個別的男人跑來跟我說,他才是我親爸,我也沒法因此就對他有父親的感情啊。
如此一想,我也釋然了。
“但我們還是成為朋友了,不是嗎?”
他看着我,微微笑了:“嗯。”
“但說來,你是怎麽找到我在哪間教室上課的?”
當代大學生的常态是連自己教室在哪都經常記不住。
“我爸說過有個朋友的孩子要寄宿在這裏,但我那時候還不知道是你,他還讓我幫忙給你帶了雙鞋子。回國以後,那天陸風去上班,我就過來看我爸,順便把鞋子送來。然後我看到牆上的課表,”他說,“上面有你的名字。”
“……”
所以就是那一天,他出現在我旁邊,拿筆捅醒了我。
我突然有點開心。
而且那鞋子是他幫我買的呢,四舍五入等于他給我送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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