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玩具店

秦餘從房間的角落裏拖出一只巨大的紙箱,裏面有他的畫具,顏料,水桶,畫筆,松油,一應齊全。柏瀚明看着他安裝畫架,把一塊A2大小的棉帆布釘在畫板上。

柏瀚明很滿意這張畫布的尺寸,在秦餘用小鐵錘敲釘子時,他已經在腦海中初步規劃了一下這幅畫的去處。他不會把這幅畫光明正大地挂出來,因為那樣顯得有些自戀,但他會為這幅畫尋找一個合适的、能夠控溫控濕的儲存櫃,往後如果有空回憶這段落魄時光,他會打開櫃子,看一看畫中的自己。

一石二鳥。他會用這幅畫緬懷自己,也會用這幅畫記住秦餘。

秦餘很快做好了準備工作。他握着一支豬鬃制的長杆畫筆,不太确定地看着沙發上的柏瀚明,“真的要畫嗎?”

柏瀚明選了一個放松的姿态,“你不願意嗎?”

“沒、沒有,願意的。”秦餘匆忙擺了擺手裏的畫筆,“你可以動,不用在意我。”

他低頭去蘸顏料,從柏瀚明的角度看不到畫板上的內容,只能看到他慢吞吞地用筆在調色盤上打圈。松油混入普藍裏,把有點硬化的老舊顏料暈開,散出一股化工礦物的味道。那味道讓柏瀚明覺得自己離秦餘很近。

“秦餘。”柏瀚明突然說,“十天內可以畫完嗎?”

秦餘停下動作,顯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回頭望着柏瀚明,“十天後……你會離開這裏嗎?”

“我不會一直留在這裏。”柏瀚明說,“你知道我是誰。”

“……嗯。”秦餘握筆的手指蜷緊了一些,“你是柏瀚明。”

“我是柏瀚明,柏瀚明是政治家。”柏瀚明說,“秦餘,知道政治是什麽嗎?”

是什麽呢。是國家,是社會,是人民……好像又都不是,秦餘只有一點小聰明,沒有柏瀚明那類人所擁有的、超出自身存在的眼界。他知道他和柏瀚明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樣的,人站在珠穆朗瑪峰山頂和站在平地上所看到的東西是完全不一樣的。離得足夠遠的時候,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會變成蝼蟻,會變成數據,會變成群體。時間單位也會被擴大,普通人在過一分鐘,一小時,一個年,珠穆朗瑪峰上的人卻在劃時代。

他搖了搖頭,看起來那麽乖。柏瀚明很想走過去摸摸他的頭發,但最終選擇坐在沙發上沒有動。

“政治是利益博弈。”柏瀚明放低聲音說,“我要去謀求我的利益。”

秦餘還是不明白。他在畫板上落下了第一筆,這一筆大致劃定了明暗交界線的位置。按照人物畫像的一般原則,秦餘會繪制柏瀚明的四分之三側臉,讓顴骨成為光暗的交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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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瀚明也不再說話了。他已經告訴了秦餘很多東西。政治是利益集團之間的博弈,柏瀚明有自己的集團。他出生在最高的地方,注定了要在那裏生活。他不會留在這裏。

也許未來的某一天他想起秦餘時,會出于一些懷念,下令拆除放逐地和市中心之間的高牆。但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柏瀚明有十萬件列在人生計劃上的事要做,和那些事比起來,拆這一堵牆帶來的實際成效實在微不足道。

房間裏陷入沉默。雖然秦餘說他可以動,柏瀚明還是盡量維持了同一姿勢。因他很無聊,被人繪畫反而是一個不錯的打發時間的辦法。他偶爾會思考一些自己的事情,偶爾會去看秦餘的動作。秦餘應當是在起稿,時常會轉過來觀察他的面部,柏瀚明看到他把筆杆橫平,朝着自己的方向比劃,而後又轉回去,謹慎地落下一筆。

這讓他非常好奇畫板上的內容。

但貿然查看他人未完成的作品是很失禮的行為,柏瀚明維持了自己的教養,在沙發上安靜地坐了一個早晨。

12點的時候市中心敲鐘,笨重的鐘聲穿過高牆,一視同仁地落進放逐地人民的耳朵裏。秦餘放下畫筆,去廚房的水龍頭下洗手。柏瀚明也起身,詢問午飯要做什麽,是否需要自己幫忙。

秦餘說“不用”,然後打開冰箱,從裏面拿出了一些賣相一般的速凍食品。柏瀚明認為秦餘長不高的原因很可能就在這裏,每天吃垃圾食品,怪不得身材看起來這麽單薄。

秦餘用一臺老舊的微波爐加熱了速凍煎餃,還有一塊雞排。他把食物分成了兩個盤子,分量多的那個遞給柏瀚明,自己只分去三個餃子和一點雞排的邊緣,柏瀚明試圖再給他兩個餃子,他卻護着盤子說:“我真的只能吃這麽多。”

柏瀚明沒有勉強,和秦餘對坐在茶幾兩旁吃飯。秦餘吃東西的時候很安靜,咀嚼和吞咽的聲音微乎其微。他以一種極端均勻的速度消滅着盤子裏的東西,以至于進食這件事看起來像某種任務一樣。

午飯後,秦餘收拾了餐具。柏瀚明以為他會回到畫板前,秦餘卻翻出一套看起來很工整的制服,折疊整齊後放進了背包裏。

“下午我要去打工。”秦餘說,“晚飯前會回來。”

柏瀚明說:“你不是樂團的小提琴手嗎?”

“……都是兼職,”秦餘解釋道,“我沒有固定的工作。”

“那今天是要去做什麽?”柏瀚明問,“工作地點在哪裏?”

在煙囪街上的一家玩具店裏,售賣兒童玩具。秦餘詳細解答了柏瀚明提出的問題,因為柏瀚明看起來有些擔憂。秦餘內心隐隐為這樣的擔憂感到高興,于是解釋的時候就多說了一些。他會在2點開始上班,7點準時閉店,并在一個小時內帶着晚飯到家。

柏瀚明接受了他的說辭,但英俊的眉峰仍然沒有松開。秦餘想了想,在房間四處的箱子裏找出了幾本社區活動時分發的旅游宣傳冊,給柏瀚明打發時間。

他這幾天一定會過得很無聊。秦餘走在路上時想,柏瀚明出生在上流社會,擁有最豪華的游艇,最高級的轎車。他是連讀書都覺得無聊的人,讓他一個人呆在秦餘那間昏暗又不透氣的小屋子裏,跟把鳥關進鐵籠、把花種在水底沒有什麽區別。糟糕的是,柏瀚明似乎還要這樣等待十天。

十天後會發生什麽?秦餘不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十天後柏瀚明會離開。秦餘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營救柏瀚明,也不知道國會的逮捕令到底有多嚴重。其實昨晚他根本沒有打算帶柏瀚明回家的,是因為周廖先突然拔槍,柏瀚明身邊又一個人都沒有,他才會從舞臺上下來,想帶着柏瀚明安全撤離,再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可能做了一些多餘的事。

秦餘拉着背包肩帶,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抵達玩具店,換上制服,帶上最受兒童喜愛的浣熊圖案的圍裙。早班的人同他交接,告訴他早晨到了一批新的貨物,但上周有客人來訂的《下水管道維修工大戰惡龍營救公主》的游戲卡帶沒能成功運到,因為有家長舉報,認為“下水管道維修工大戰惡龍”這幾個字很有可能誤導兒童挑釁危險生物,所以審查部下令暫停了這個游戲卡帶的生産。

下水管道維修工大戰惡龍和兒童挑釁危險生物?秦餘難以找到二者之間的關聯,茫然地問:“那以前賣出去的呢?”

“可能都要回收銷毀。”店員說,“老板早上來說過了,如果有客人拿着我們這裏賣出去的卡帶來退款,對過賬後就給他們退吧。今年咱們可是要參選優質風氣店鋪的,這種事情一定要盡快處理。”

“……”秦餘記住了對賬的流程,和店員道別。趁中午客人還不多,他把早上到的貨物理出來,分門別類擺在貨架上,按照進貨單上寫的價格一一标好了售價。

這家店的老板很放心秦餘辦事,因為秦餘很細心,也很會擺東西。他來整理出來的貨架總是賞心悅目,小玩具和大玩具組合擺放,顏色也會整齊又漂亮,很受小孩們喜歡。

到了4點後,中心小學的放學時間,秦餘果然遇到了來退款的客人。對方是一對母子,母親手裏牽着穿着學生制服的小孩,要求原價退還卡帶。

她的态度不太好,卡帶被重重地扔在桌上,小孩被她吓了一跳,她拉高小孩的手,硬聲硬氣地說:“我早就知道,這些游戲不是什麽好東西,只會耽誤學習。”

秦餘按照老板的囑咐給她辦理退款,因為動作還算快,對方的情緒沒有進一步惡化。母親拉着小孩要離開,推開門時,門上的鈴铛響了一聲,秦餘擡頭,看到那小孩在離開前,絕望地看了他一眼。

秦餘停了下來,沒有立刻把游戲卡帶收進櫃子裏。

他盯着卡帶封面上的下水管道工看了一會,仍舊不明白這樣的游戲為什麽會有教唆小孩挑釁危險生物的風險。小孩是什麽?是被操縱着去吃蘑菇長大的下水管道工嗎?危險生物又是什麽?是路邊被撲殺的流浪犬嗎?這樣的類比太魔幻了。

他決定撤銷退款記錄,并自己補上了欠缺的錢。

店裏的監控視角單一,可以輕而易舉避開。秦餘把游戲卡帶用禮品紙包好,裝進了自己的背包。

随後他謹慎地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并在閉店時,用這個月的工資購買了一臺店裏販賣的掌上游戲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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