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自願

淩晨4點,秦餘準時醒來,想要從床上起身,然而剛剛一動,就發現柏瀚明側躺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一只手臂穩穩攔在他的腰上。

秦餘謹慎地翻身,面朝着柏瀚明,試圖将柏瀚明的手拉下去。但剛剛一碰,柏瀚明就睜開了眼睛:“起這麽早?”

秦餘同他在黑暗中四目相對,柏瀚明聲音還有點啞,呼吸近在咫尺。秦餘往後退了一點,說:“五點半可以進城。”

“也好,早去早回。”柏瀚明笑了笑,手臂收回來時掌心滑過秦餘腰際。他坐起來,掀開被子下床,“吃點東西再走。”

“嗯。”秦餘應了一聲,也起身洗漱。柏瀚明這幾日已經熟悉了他家的構造,在秦餘抱着衣服進衛生間時用熱水壺燒了水,泡了兩杯麥片。秦餘窸窸窣窣刷牙的聲音從衛生間傳來,配合門縫裏漏出來的一點暖黃色燈光,勾勒出一個溫馨又輕快的美好早晨。

吃過早飯,秦餘開始收拾背包。他先把背包裏的東西都拿出來,幾張身份不一的通行證,一盒子彈,幾塊高熱量巧克力,一些應急處理傷口用的藥物和工具,還有一張世界地圖。柏瀚明把這些東西一一看過去,到地圖時,視線停了下來。

“什麽時候買的?”柏瀚明問,“看起來很新。”

秦餘把通行證放回背包裏,其他東西都留給柏瀚明,“圖書館關門那天早上,我想知道你說的那個地方在哪裏。”

柏瀚明翻開地圖,平攤在茶幾上。地圖的邊框是圓弧形的,标注着幾個大洲大洋的界限,經緯線将地球切割成網狀,北聯盟的疆域被用鮮豔的紅色标出,從赤道開始延綿,幾乎覆蓋了整個北半球。

秦餘以為他會給自己指一指森納爾地區的位置,柏瀚明的手指卻沿着地圖邊緣的大陸海岸緩慢劃過,突兀地說:“秦餘,地球在變小。”

秦餘不解地看着他。柏瀚明把留在桌面上的巧克力和藥品又放回了他的背包裏:“信息部門口的安全檢查儀探測到金屬會報警,武器帶不進去,食物沒有問題。你不會有危險,我保證。”

秦餘點了點頭,他倒不太在意危險,只是有點不放心柏瀚明一個人留在家裏。

柏瀚明将地圖重新折起來,看起來沒有要和他解釋森納爾或者那句“地球在變小”的意思。秦餘也不追問了,把東西收好,同柏瀚明道別。

柏瀚明靠在門框上,劉海随意地散落在額前,整個人看起來英俊又慵懶。秦餘穿好鞋站起來,他擡手,替秦餘攏起了防風外套的領口。

秦餘想了想,還是說:“如果有什麽事,可以去樓上,他會幫忙的。”

柏瀚明就笑了:“真的嗎?要我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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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秦餘把小半張臉藏在柏瀚明替他麗起的衣領裏,沉悶地說:“你也注意安全。”

“好。”柏瀚明很愉悅,忍不住笑意,差點又要去吻秦餘。他喜歡秦餘的乖巧,也喜歡秦餘此時的口是心非,最後他俯身,在秦餘額頭上落下一吻,說:“去吧,早點回來。”

秦餘就紅着臉出發了,包裏裝着柏瀚明繪制的信息部結構圖,和一封不知道是要交給誰的親筆信,只身前往市中心。

收信人的地址位于中央公園附近的一棟沿街住宅內。不算太遠,但需要先進城,然後搭乘巴士。

巴士票并不難買,難的是進城這件事。放逐地和市中心中間隔着一堵二十米高的牆,據說是戰時留下的防禦工事,進城和出城的盤查都在牆下進行。一方面,城外人口的流動被嚴格把控,幹淨的城區不容玷污。另一方面,出城是一件危險的事,城牆外的天地裏藏着無數可能帶壞良民的邪惡因素。為了保證市民的身心健康,只有極少數特定工作的人被允許從城牆下通過。

他們要持有合法的通行證,然後被搜身。衛兵們牽着警犬,打開每一個人的背包,把裏面的東西全部抖落出來。

但越是這樣,秦餘每一次通過這裏時,事情就越顯得愈發諷刺。這堵高大厚實的城牆看似固若金湯,實際上卻有很多漏洞可以鑽。牆外的貧窮對于牆內的人來說是一筆巨大的商機,掌握社會資源的人有的是辦法從沒有錢的人身上榨出錢來。時薪低廉、無需納|稅的黑工,出賣器官和身體的非法交易。不被承認人權,身體零件就成了交易可用的商品。窮人們一無所有,只剩下一具軀體,于是賣掉身上能賣的一切以換取明天的口糧,無人監察,政|府也不會管。

秦餘把自己的通行證交出去,上面蓋着的公章來自物資部下屬的勞務區。

衛兵看了一眼,問:“你自願嗎?”

“自願。”秦餘平靜地對出暗號。衛兵露出譏諷的表情,物資部管理的是公有物資,而勞務指代人工。被物資部管理的人工是什麽?紅燈街裏的服務員罷了。

在這個建立戀愛關系需要上報,婚姻要等待批準的時代,私自與他人發生性|關系是極其不端莊的行為。性|關系被賦予了繁衍後代這一神聖意義,于是戀愛成為謀求自我快樂的自私行為,只有以組建家庭為目的的婚姻才是在為社會穩定、國家發展做出巨大貢獻的良民行事。

但人的天性實在很難被壓抑。新婚姻法實施後的兩年,性|犯罪率急速上升。社科部門經過社會調查,将原因歸咎于Beta女性對另一半物質條件的過度苛求,導致了大量Beta男性難以獲得符合自身條件的伴侶,以至于性|沖動被過度壓制,要通過犯罪排解。

這太可憐了。一個為了社會無私奉獻的成年人,理應擁有發洩壓力的權利。于是幾大會所應運合法,販賣酒精,販賣美色。盡管色|情讀物被限制發行,私下傳閱都會入刑,會所裏的服務員卻能光明正大地接客了。

這些服務員大多來自于城外,由物資部管控挑選。他們是極少數能夠通行于城內城外的人,因為這樣的人不配居住在體面的城區,盡管他們的存在完全符合聯盟法律,但婊|子就是婊|子,誰能接受他們住在自己身邊?

秦餘有時候會質疑這樣的法律,有時候又會遲疑,思考這種質疑的正确性。關于放逐地和其居民的處置方案不是沒有在社會上遭到過反對,但上一任總統退休後在自傳中撰寫的一句話很快緩解了那些聲勢。“富裕來自個人的努力,貧困源于個人的無能”,多麽積極健康的奮鬥意識,簡直令人無法反駁,只要持有這樣的想法,對他人一切的剝削都變得理所應當。

人真的是一種很神奇的動物。某些時候他們異常團結,高呼個體要為了群體的未來而奮鬥,你要生育,要納稅,要對共同的敵人同仇敵忾。但大部分時候,他們又異常冷漠,個體與個體之間永遠無法互相理解。

秦餘把通行證收回包中,在衛兵下流的眼神裏進了城。

他購買了一張單程票,乘坐巴士來到市區北部,靠近聯盟政府的地方。這一塊區域的綠化做得十分精美,沿街種植着漂亮的梧桐和銀杏,深秋季節,金黃色的銀杏落了一地,漂亮得不像人間。秦餘踏着樹葉,敲開了收信人的家門。

開門的人是個黑頭發黑眼睛的亞裔人,看起來是個Beta,帶一副眼鏡,穿着一身整潔的西裝。

“你好,請簽收信件。”秦餘用類似于郵政快遞員的語氣,把密封好的信封遞出去。信封上沒有蓋戳,但柏瀚明用水筆畫了一個很潦草的符號。

那人本來很冷淡,看到符號的瞬間,神色就變了。

“進來。”他把大門打開一些,并向秦餘身後的街道上看了看,确保無人關注他們。秦餘點了點頭,走進了門框。那人把門關上,皺着眉問:“是柏先生的信,他人在哪裏?”

“在安全的地方。”秦餘不确定這人是誰,于是沒有直說。

“我知道你。”那人看出他的防備,表情放松了一些,說:“我知道你叫秦餘,是在劇院把柏先生帶走的人。我是他和席業先生之間的聯絡員,叫厲懷山,你可以放心。”

說着他引路,示意秦餘跟自己往裏走。他們穿過宅邸的前廊,來到二樓。厲懷山推開門,開了燈,一間很普通的書房,書桌上有一臺電話機,櫃子裏放着幾本虔誠的政治|讀物。

“先坐一會,我來泡茶。”

厲懷山看起來年紀比柏瀚明大,因為穿着西裝,顯得非常紳士。他給秦餘沖了一杯香氣馥郁的紅茶,又從小冰櫃裏取出半個紅絲絨蛋糕,切出一小塊後,配上茶匙擺在秦餘面前。秦餘覺得他很像傳言中來自太平洋西海岸的某類人,身上的某種氣質與柏瀚明十分相似。

秦餘喝了一口茶,沒有碰那塊蛋糕。

厲懷山從書桌抽屜裏取出一把裁紙刀,開始拆柏瀚明的信件。柏瀚明的信是秦餘看着寫的,雖然沒看清具體內容,但信本身的長度十分簡短。厲懷山只用了不到十秒,就放下了信紙。他又重新皺起了眉,看着秦餘的目光裏多了幾分探究。

厲懷山說:“柏先生要我送您去信息部,取出舊歷85年春天,南北雙方在柏塞洲簽訂的戰争議和書。”

秦餘點了點頭,他正是為此而來。

厲懷山又說:“但這和我們原本的計劃有出入,我必須先向席業先生彙報。另外信息部守衛隸屬總統,我無能為力,只有席業先生能安排您潛入。”

“你們安排就好。”秦餘記得柏瀚明說的話,他信任柏瀚明信任的人。

“好,請您稍坐,我打一個電話。”

厲懷山态度謹慎,給秦餘喝掉兩口的紅茶裏又添了一點新水。然後他拿起書桌上的電話,轉動**,撥出了一個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通,對面的人率先開口,不知道說了什麽。厲懷山看了秦餘一眼,對着聽筒說:“柏先生方才來信,要求更換十點二十分的指針。”

這應當是暗號,秦餘沒有探究,垂着眼坐在沙發上,無事可做,就看着紅茶杯裏的茶葉發呆。

對面又說了幾句,厲懷山就很快點頭,說:“明白了,我會帶他前往。”

然後他挂斷電話,又朝着秦餘走來。秦餘本以為他這通電話會持續一段時間,沒想到結束得如此迅速。厲懷山的手按在胸前,朝秦餘微微鞠躬:“秦先生,席業先生想要見您,今晚我會送您過去。”

秦餘愣了愣,沒想到會是這樣。他猶豫了兩秒,問:“那信息部呢?什麽時候去?”

“您會直接從席業先生那裏出發。”厲懷山及有分寸地微微一笑,“請不要擔心,柏先生在信中已有交代,我們會全力保障您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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