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往返

新歷21年12月9日黎明,第一道槍聲在北聯盟首都的中心政區響起。

秦餘當然沒有聽到,他在輕微的情熱中醒來,柏瀚明已經不在,狼藉的地毯昨天就被清理掉了,電暖爐還在工作,室內很溫暖,牛奶和三明治在茶幾上,留着一點加熱後的餘溫。

房子裏非常安靜,格局和從前一模一樣,只有衛生間的臺面上多出了一副洗漱用具。秦餘身上的情熱尚在忍受範圍內,他用冷水洗了臉,拉開客廳的窗簾讓光透進來,坐在沙發上吃掉了早餐。

然後他開始收拾行李。

他有一整個房間的紙箱,裏面裝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大多是這幾年更換的工作留下的相關物品,都沒必要帶走。

秦餘的生活向來很靈活,衣服可以再買,工作可以更換,家也不必眷戀,走到哪裏都有新的屋檐。他把抑制劑和游戲機都用幹淨的衣服包好,放進背包,再把茶幾上的地圖折起來,塞進背包的內袋裏。然後是那副油畫,已經畫到一半,顏料還沒幹透,需要謹慎對待。秦餘用防水袋包住整幅畫框,正面朝上裝進了一只大小合适的紙箱裏,顏料和畫筆則另外打包,恰好填滿一個工具箱。

期間,大地發出輕微的震動,爆|炸聲自遙遠的地方傳來,落到秦餘耳朵裏時聲音已經很輕,像什麽東西轟然倒塌。

9點整,厲懷山來敲門,還沒熄火的車等在樓下。

林一也在,怕暈車,坐在了副駕駛上。秦餘把行李放進後備箱,在後座上扣好了安全帶。

枯敗老舊的房屋開始後退,連成一副長且無趣的畫卷。

首都在他們身後遠去,爆|炸聲隔着越來越遠的距離間或響起。車頂上,數排戰鬥|機自陰沉的天空劃過,很快變成了細小的點,消失在高牆內升起的滾滾黑煙裏。

厲懷山說:“和平部的事讓那邊也有了準備,提前調來了邊境的部隊。我們要走遠一點,才能保證安全。”

秦餘和林一都沒說話,厲懷山又說:“柏先生有準備的,不用太擔心。”

秦餘點了點頭,厲懷山在後視鏡裏看到了。

他們在向南去。

駛出放逐地後,視野寬闊起來。林一打開車窗,把頭靠在窗沿上,輕輕哼唱起一首旋律很輕巧的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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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聳的塔倒下了,廢墟裏長出漂亮的樹。樹長大了,又被砍掉,木頭做成了巨大的牆——”

歌詞只有這樣兩句,林一重複了幾遍,低低的嗓音夾在窗外吹進的冷風裏。

再後來,煙看不見了,天空變得幹淨。他們駛過運輸用的國道,沿途一切順利。傍晚,厲懷山将他們送到了一處遠離城市的莊園,據說是柏家旁系的産業,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是這種敏感的時候,也能确保安全。

莊園裏沒有其他人,但倉庫內儲存了大量的地下水,風幹肉條被挂在廚房外的走廊上,後面的田地上還種了些方便食用的蔬菜水果。厲懷山替他們摘了一些番茄和土豆,就着炒過的臘肉,三個人在餐廳吃了一頓簡單的晚飯。

厲懷山沒有休息,連夜走了。秦餘和林一在二樓挑了兩間相鄰的卧室,卸下了各自貧瘠的行李。

卧室自帶陽臺,秦餘推門出去,在夜色裏站了一會。幾分鐘後,林一也出來了。他在抽煙,煙頭的火星忽明忽滅。秦餘看了他一眼,準備回房間裏。林一叫住了他:“喂。”

秦餘停下腳步,林一懶洋洋地問:“柏瀚明還會回來找你嗎?”

秦餘:“……”

“你被抛下了啊。”林一說,“雖然這裏看起來很安全,就算他們打得不可開交,北聯盟滅國,這裏也能讓你活上很久……但你就是被抛下了嘛。”

秦餘站在原地看着他,林一手指裏夾着半截煙,朝夜色裏吐出一口煙圈。夜風掠過田野,白色的霧氣輕飄飄地散去,秦餘看了一會,轉身回了卧室。

他們就在這裏住了下來,輪流做飯、打掃衛生。莊園裏的生活還算便利,各種設施都很齊全。白天的時候,秦餘會把畫架支出來,坐在卧室的陽臺上畫畫,林一則無所事事,開着莊園裏的鏟車,四處翻土,像首都裏那種游手好閑的年輕男孩。除此以外,客廳的壁爐上有一臺款式老舊的收音機,他們會在每天晚上7點,準時坐下等候,但夜間新聞的頻道裏只有茫然的雜音,他們等了幾天,令人懷念的開場白遲遲沒有響起,于是放棄,任憑錄音機開始落灰。

第一天,天氣很陰。第二天,下了一點小雪。第三天,開始放晴了,麥田裏的枯杆被林一用鏟車翻進土裏……第六十二天,秦餘删除了游戲機裏柏瀚明之前留下的存檔,開始重新通關。

第七十三天,林一受不了了,背上背包離開了莊園。

第七十五天,秦餘的游戲重新來到第八關,在獨木橋上見到了奪走公主的惡龍。他有點分心,惡龍沖過來時沒有及時起跳。下水管道工喪命後,他關掉了游戲機,再也沒有打開。

元旦早就結束了,新歷22年的春天到來,氣溫逐漸上升。秦餘在倉庫裏找到了一些不知道是什麽的種子,嘗試在林一翻過的田裏播種。

每天,他會去田裏看一看情況,澆一點水,松一松土。

天氣好的時候,他還是會畫畫,柏瀚明那一張早就完成了,被藏在密封的箱子裏。書房裏有白紙和水筆,秦餘就在莊園裏四處采風,畫一些線條複雜的速寫。

第九十五天,莊園裏溜進來一只體型壯碩的流浪貓。

貓是橘黃色的,毛有點髒。秦餘給它喝了碗水,它就不肯走了,每天在莊園裏四處巡邏,抓流竄的田鼠。它并不經常出現,但每次抓到了獵物,就會趾高氣昂地從秦餘面前晃過,像炫耀,又像在通知秦餘,自己拿走了莊園裏的東西。秦餘每次看到它,都會想起熔岩橋上那只看守公主的綠殼烏龜,覺得它們很有一些神似,于是給它取了個名字,就叫惡龍。

漸漸,速寫積累出了一小沓,惡龍也越來越胖,偶爾會靠近秦餘,貼着腳踝磨蹭。秦餘雖然取了名字,但平時從來不叫,惡龍好像也不太在意,秦餘蹲下摸它時,會發出很粗糙的呼嚕聲,風箱一樣。

如果撇開其他所有,這樣的生活好像也還不錯。秦餘會在每天畫的速寫上記錄日期,以防自己錯過抑制劑的注射時間。

他帶來的抑制劑一共十支,大約還夠他使用半年。莊園裏有些植物因為照料不當枯萎了,不過剩下的食物還是很充裕。秦餘找不到理由離開這裏,于是又待了很久。

直到第一百三十五天,林一回來了。

他開着一輛老式小轎車,墨綠的車身,棕紅的內飾,在莊園門口剎車時,引起了惡龍的警惕。他大步走進了客廳,抄起壁爐上那臺收音機,冷峻地問秦餘:“最近聽過嗎?”

“沒有。”秦餘說,“電池沒電了。”

林一瞬間啞火了,和他沉默對視。半晌後,他抓了抓頭發,用他能做出的最複雜的表情說:“兩件事,第一件,兩個月前他們就成功了,不過柏瀚明沒當總統。第二件……上個星期他在采訪裏說的,他要結婚了,婚期就在下個月。”

說話時他一直看着秦餘,大概是怕秦餘做出什麽過激的反應。但秦餘遠比他想象的平靜,在原地聽完了,表情幾乎沒有什麽變化。

“你……”林一反而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對這種事向來看得很淡,人活着意外那麽多,今天爽過就夠了。但秦餘顯然不是這樣的,他固執,刻板,卻又簡單到可怕,所有的勇氣好像都投注在了柏瀚明一人身上。林一原以為他會很難接受這樣的背叛。

“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去見他一面?”林一想了想,說,“公寓我去看過了,還可以住,首都現在還挺安全的。12不知道去哪了,你的基因問題還要找他的吧?正好一起回去算了。”

秦餘看了他一會,點了一下頭。林一本來還想再說點什麽,但秦餘很快轉身走了。他跟上去看了一會,發現秦餘是去收拾行李。他依舊用來時的包和箱子,把自己帶來的東西原樣裝好,放進林一的後備箱中,又像個暫住的居客一樣,很有素質地打掃了屋子裏的垃圾。

林一發動車子,秦餘鎖上了莊園的門,橘黃色的流浪貓動作敏捷地從牆頭躍下,碧綠的眼睛看着秦餘。秦餘打開車門時頓了頓,問它:“你要跟我走嗎?”

流浪貓“喵”了一聲,邁着矯健的步伐竄進了車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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