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最後

第七天的日落了。

離淮山卻還有五十多萬裏。

半天之前,對方給他指了最後一次路,可直通淮山,之後便再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這一刻,沈琛不敢再喚對方,他怕得不到任何回應。

一手在背後扶着神淮,一手撐着棵古木,沈琛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極限’二字。

忽然,眼角微熱,沈琛渾身一顫,連忙捉住對方的手腕,“神淮……”

“呦,這是哭了嗎,男兒有淚不輕彈啊,沈小琛。”

對方一貫戲谑的聲音傳入耳,卻是虛弱異常。

這時,小少年才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擦了擦卻發現淚水越發洶湧,他抓着對方的手狠狠搓了搓臉,嘟囔道:“哪有哭?”

“我覺得明天到淮山,我也不會有問題。”神淮突然如是開口道。

一瞬間,如石入靜湖,在小少年心裏激起千層浪花,他剛剛就很想很想問問對方究竟還能堅持多久,卻又不敢問出口。

靜了好一會兒,小少年才消化了這個驚天好消息,忽然想到了什麽,他慢吞吞道:“神淮,你是不是一開始就在騙我?”

“沒有,”神淮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本來是約莫七天的,只是我睡了幾次,把這些藥力節約下來,所以才多出一天的。”

“真?”小少年将信将疑。

“真。”神淮篤定應道。

本來覺得已經到了極限,這一刻小少年卻又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一樣,穩住背上的身形,他立刻拔腿狂奔。

兩旁景致極速後移,風擦着耳際呼嘯而過,不知怎麽的,神淮忽然想到‘誇父逐日’這個古老的神話故事。

可不是嘛,紅日在前,追逐的卻也是永遠尋求不到的,神淮有些貪戀地盯着小少年的側臉。

接着就像多動症發一樣伸手揉揉對方發梢,捏捏對方臉蛋,親親對方脖頸。

還一邊道‘別理我,你快跑’。

小少年繃着一張臉,卻是滿面通紅,沒有理對方不停的‘搗亂’,他專注着往前狂奔,似乎正在超越極限。

極限,一天,于常人而言,千裏便是極限,即便修士體質強于凡人,然在不動用靈力的情況下也不過一日十萬裏,魔族得天獨厚的天賦最多亦是一日二十萬裏,小少年卻一連七天的一日四十萬裏,尤其是這第八天,五十多萬裏,他跑了五十多萬裏。

神淮覺得這全賴他好一通揉搓按捏,可不就是讓對方化羞赧為動力了、超越極限了嗎,不知道要小少年怎麽感謝他好。

第八日的日落。

前方綿延着數萬裏起伏的山體,淮山。

它并非最雄奇的,也非最寬廣的,更非最茂密的,可只需一眼,便不會讓人懷疑,這是淮山,就是淮山,理當如此。

一入山,便是濃濃生機撲面而來,讓人精深為之一震。

忽然,小少年興奮的表情一滞,戒指亮了。

“往左八丈。”耳邊神淮輕聲道。

小少年連忙按他說的跑了進去,這是一個非常隐蔽的絕靈陣。

小少年微訝,神淮解釋道:“這是黎栩當年初學陣法時拿我的淮山做試驗道場。”

說完,他不由皺起眉頭,後荼果然知道他會來這裏,過來堵他了。

既然有所預料,來之前,他自然會做好準備以策萬全,此地由于黎栩練習的緣故,處處陣法,他本推演好環環相扣的路徑躲避對方神識搜捕,最後通過一個傳送陣來到他栖居的梧桐之下,屆時只要用他神魂之力開啓禁制進入,後荼便再無辦法。

只是,卻沒想到對方來得這樣快,若對方先他一步在梧桐下候着,那就徹底無法了。

心思電轉,他忽然在小少年背上開口道:“出去,再往左八丈,跑得慢一點。”

沈琛微微瞪大眼睛,卻什麽都沒問,立刻照辦。

戒指越來越亮,神淮在吸引後荼前來。

在手指已經燙得灼人心肺時,小少年腳步一踏,踩進又一個絕靈陣裏。

不過轉瞬,一道黑影便如閃電般襲來,緊接着又是一道白影尾随而來。

後荼皺眉打量了周圍一會兒,把目光投向鶴三郎。

鶴三郎摸了摸下巴,“這裏好像沒有什麽陣法。”

話音一落,聞塵白光耀目。

鶴三郎:“……”

後荼立刻追擊,只是下一瞬,白光褪去,又是盡歸虛無。

如是反複,一連多次,神淮覺得後荼應該已經知道自己的意圖了。

果然,這時,對方轉身往來路掠去。

只是……太遲了。

傳送陣已近在眼前,小少年一個踏入,後荼看了看腕中亮起的聞塵,卻沒有多做理睬,繼續向前。

神淮掏出塊上品靈石,往陣中一塞,瞬間眼前一黑、一陣失重感傳來,等再次腳踏實地後,周圍的環境已皆盡是變了。

眼前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樹,很大很大,沈琛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麽大的樹,有上玄宗一個山峰那麽大。

兩旁前後都是高大的梧桐,地上鋪滿了肥大的葉片。

沈琛擡頭看了看,很高很高望不到頭,樹冠的盡頭似乎就是天幕,一片雲霞,他回頭看着神淮,“你就住這雲上?”

“噗……”神淮一聲嗤笑,一連低微幾日的聲音難得在今天透出股意氣風發的意味來,“那今天就帶你看看這雲上究竟是怎樣的光景。”

說完,沈琛只覺背上一輕,對方已一躍至半空。

只見對方額頭紅光一閃而過,高高在上的像個神,雙手結印,打出一個奇怪的法訣,泛着霞光的火鳳從他額際飛出,一聲清鳴,瞬間樹冠之上雲開霧散。

沈琛愣愣地看着,突然覺得這樣的對方很是遙遠,可望而不可及,他所遇到的神淮一直是落魄的,這一刻,他卻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麽叫做大陸第一人。

此時神淮已經站在梧桐的最高點向他伸出個手掌,遙遠的距離模糊了輪廓,使人看不真切,獨獨那抹笑容像烙印在他心上一樣,華麗而耀眼,永世不忘。

沈琛連忙晃了晃腦袋,甩掉不那合時宜的錯覺,收起戒指,靈力微吐,便是身飛高空,抓上了對方的手腕。

微涼,他有些奇怪的轉頭看對方,肩膀卻立刻一沉,“我走不動了。”

對方的嘴角還勾着,半邊身子已經全糊他身上了,沈琛覺得他很難把這句話和這個人連一起,不過被神淮吃豆腐什麽的他可真是一點也不介意。

他笑着扶上對方的肩膀,頓時表情一僵,對方這種生命力流失的感覺簡直就像從靈魂深處透出來一樣。

“怎麽辦?”

“帶你去哪裏?

“還是要什麽?”

小少年抱着對方的肩膀一疊聲問道。

“不必。”神淮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這一刻,沈琛的心裏升出股不詳的預感來,不,應該說是一路上來的不安最終演化為深深的情緒爆發出來。

他懷着希冀甚至目露哀求地問道:“那……那我要做什麽?”

神淮嘆了口氣,蹭了蹭對方的肩膀,輕聲道:“陪我說說話吧。”

話音一落,沈琛就是手一顫,那一瞬間,腦袋裏像是有什麽炸開了花一樣,奪走了他的意識。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抱着對方靠着樹枝坐了下來。

對方的臉色還是紅潤的,他扯開個嘴角,“神淮,這裏是你的出生地,是不是有什麽只有你感受的到的靈氣,只要在這裏待一會兒你就會好,還是再變成顆蛋?”

“也許吧。”

也許吧……

許吧……

吧……

小少年忽然把神淮掰了過來,近乎癫狂崩潰地大喊道:“什麽叫也許吧,你不是說只要在七天之內帶你到這裏就可以了嗎,還是說……還是說,因為晚了一天什麽都來不及了,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

臉上一涼,神淮捏了捏小少年的臉蛋,“怎麽會?與你無關。”

沈琛一把捉住對方的手腕,涼得叫他心驚,他雙眼發狠了的紅,“你又騙我!”

“你不是說我們沒有約會過,這樣的八日婚後旅行,是不是很別致,你喜不喜歡?”神淮看着小少年的眼睛如是道。

“所以,這只是一場別出心裁的旅行,你什麽事都沒有對嗎?”小少年臉上亮起了希冀的光。

只是神淮卻搖了搖頭,吐出一句打碎他所有希望的話,“給我報仇吧。”

長久的靜默,神淮眼前漸漸開始泛黑,他有些無力地靠在小少年懷裏,心裏卻還琢磨着‘這姿勢反了,罷了罷了,就當臨死前給小鬼最後一個福利吧’。

小少年的溫度還有心跳都透過衣服傳了過來,抱着他的雙臂一點點收緊,用力卻也溫柔,青澀仿佛一瞬褪去,穩若磐石無轉移。

些許悸動、些許心安。

忽然之間,神淮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其實從最開始,最初的最初,八天之前,那一掌落下的時候,他就知道回天乏術了。

化神和築基天壤之別,哪怕釋放一點點威壓也夠要他的命了,何況是全力一擊呢?

那個用了十一年的肉身早就完全被打爛,大羅金仙也無法起死回生吧,如果沒有神魂的力量,他早在那個瞬間就死了吧。

只可惜他神魂力量不足,無法奪舍。

那所信便透支神魂的力量強行吊着這個肉身罷,這就是所謂的‘藥力’了。

如今八天過後,這最後的力量總算也要走到了盡頭,所幸來得及把小鬼帶到這個安全的地方。

直到這一刻,他才豁然開朗,他一直以為是擔當,卻原來是歡喜。

他總以為區區八年的相處對他悠長的生命而言算不得什麽,喜歡也是淡淡的,只是他一直奉行‘喜歡就搶過來’的土匪政策,才會光速和小少年定下關系,保護小少年甚至強行堅持那也只是他對伴侶應當承擔的責任而已。

直到這一刻,他才突然發現,原來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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