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那是那年春天的第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就在大年初一,爆竹響徹耳朵的那天早上,晨辰還賴在被窩裏不肯起床的時候,已經下到半尺多高了。把母親垛在院子裏的玉米棒子、除夕夜的供桌上的貢品蓋了個嚴嚴實實的。

“瑞雪兆豐年啊,過年好”我和詩陽喜慶的打着招呼。

進了堂屋,只是我媽在那兒自己淌淚,“媽,你怎麽哭了,我爹哪兒去了”

“咳,村兒裏劉福棟家大興兒給沒了,就在三十黑夜,你老子和村裏其他鄉親,到村西忙着招呼去了,他家婆姨娃娃哭的凄惶,還沒敢讓家裏的老人知道,你說說能瞞多久了,出了這麽大的事情,可是把他鍋舍的一個頂梁柱給沒了。現在好像公安局的來看現場,聽說是在金屬鎂場倒班兒回來的路上被車給撞的,頭明不見回來,還是鄰村守林業的王老漢告訴支書才知道的”

“車哪?”

“跑了”

“我操他媽的,逮住了槍斃了勾兒的,哪個狗日的雜種幹的缺德事兒”,當時太激動了,在母親面前吐了家裏向來禁止的糙話。

我忽然想起來昨夜很涼,大興就這麽死了,在大年夜下。

“我去看看去”

“你去幹甚,你老子已經和其他年紀大點的鄉親和大興他們家人去了,你還沒結婚了,大年初一的不應去”

我根本聽不進去,撒腿和詩陽跑到了村外的那條公路上。

已經圍了黑壓壓的好多人,雪地上零落的飄散着跟前玻璃廠放炮仗殘餘的碎紙片兒。村裏的婆姨們也跟着哭着在勸說大興的媳婦兒,顧摟着大興的兩個娃娃,早哭的不成個樣子了,看的讓人揪心。警察已經封鎖了現場,在畫勘察圖,拍照,問詢第一個發現的鄰村守林業的王老漢當時的狀況。“人已經沒了,約莫當時被車撞的不厲害,只是那黑了心的王八羔子,給跑了,多半是沒人管給凍死的”有人在議論着,

“可不敢讓大興的爹媽還有他奶奶知道了”有婦女在旁邊帶着哭腔說着。然後大興的妻兒又是嚎啕大哭,在硬邦邦的地上刨着,嶄新的衣服,都是雪、泥濘。很慘烈的場景,和阖村兒裏張燈結彩的氣氛很不相稱。

我爹在人群中看見我,沒說話,沉沉的把頭扭過去忙活去了,我拉着詩陽回了家,我媽說的對,我來了也頂不上甚事,頂多不痛快一場。

那天,我們都沒吃飯,村裏的人則在街頭巷尾更多的談論大興活着的時候對大家的諸多好處,以及剩下老的老小的小,可咋呀。

“人怎麽好好的就死了”我媽說着,“可憐孤兒寡母的,日子可要過的凄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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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能由人了?誰能跟命争個長短了,走的也走了,死了誰,苦了誰,餘下的還得過日子,只能是鄉裏鄉親的多拉幫着些,把那倆小孩兒拉扯大,家裏好續上個頂門立戶的,也就不羞對大興在的時候的那些好了”我爹說着,拿起鐵鍬吆喝上二小的老子和其他的相親,到村外給大興搭靈棚去了。村裏約定俗成的規矩,本村的人要是死在了外頭,就不方便進村了,據說對村裏的人不好,靈棚搭在村子外頭,然後停柩期滿,直接下葬到村子東南的集體墳場去。

晨辰睡到下午一點才起床,媽媽這次沒數落他,每每有這樣的事情,在我們的身邊發生,大家都會對生命産生一種莫名的珍惜,會看開了之前想不通的許多東西,比如,村裏的那些七老八十的就說“自己想幹甚就幹甚,攢錢給誰攢了,誰知道閻王爺爺甚時候要你的命呀”然後将辛苦的積蓄,象征性的“狠”花一程子。

晨辰之前還不知道發生的事兒,自己起來興高采烈的又是唱歌又是看電視的,說他的假期馬上到了,初七就要開始補課,嚷嚷着“我還想去舅舅和四姨家了”。

見我們都不說話,說了句“你們不跟我去,我寫完作業自己去”,然後自己寫作業去了。

“你弟弟很有趣”

“嗯,他是我們家最幽默的,是我爹媽的開心果”

“你家也很幸福,你們家人都很善良”

“怎麽想起來說這個”

“謝謝嬸嬸給我蒸的屬相花馍,我很喜歡,好多年沒過過像這樣的年了,我家好像從來不記得有過我這麽一個人一樣,除了我的媽媽和奶奶,但是他們也和大興一樣,過早的死了”

“別多想了,把這兒當自己家就好了”我拍了拍詩陽的肩膀,“我爹媽都很喜歡你呢,他們受封建殘餘思想毒害這麽多年,一直都是重男輕女,很喜歡男孩兒,不多你一個”

詩陽抱着我,哭了,然後我一直輕輕的拍打着他的肩膀,直到我手都酸了,他還沒哭夠。

“我說祖宗,你哭夠了沒,要是還沒,讓我換只手好不”

我爹回來已經快傍黑時分了,晨辰在被窩裏寫作業困了,又拐了一覺連着睡了。和詩陽準備初五走來着,我媽說大年初五不出門,讓初六再走。

趕巧那場雪,雖然到了立春之後,但是耽擱了三四天都沒融化,害得晨辰每天見天兒就罵,說耽誤了他去我舅舅和我四姨家拜年。晨辰每年都去,倒不是他多想我舅舅和四姨,主要是沖着那不菲的壓歲錢去的。我媽早就不讓他們給了,但是舅舅和四姨都特喜歡晨辰,說一天沒結婚,就是小娃娃,等結了婚就不給了,而且每年給的都很多,把晨辰樂得,屁颠屁颠的嘴巴都快笑的開了狗尾巴花兒了,所以從小學、初中、高中,一直就沒間斷過去拜年這檔子事兒。

初四,我媽去了村裏往省城跑公共車的二鬼家,給了錢,讓給我和詩陽捎兩張初六中午上北京的火車票回來。“要是我不補課,也要和你兩個去北京耍上幾天再回來,”晨辰失望的說着。

“好好念你的書吧,有本事今年秋天自己考大學上北京的”我媽說他

“連辰——老大,你那會兒考大學是怎麽考上來了”

“還能有甚辦法,下功夫呗,我考學那會兒,瘦都瘦了10斤了”

“切,快算了吧,鬧不好全是作弊來”

“哈,那你今年也作弊試試看”

“好好考啊,你拿着錄取通知書,體體面面的到北京去,我和連辰到時候去車站接你,把你送到學校裏,連辰說,你想考傳媒大,那學校分兒可高了去了,非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拿不下”詩陽鼓勵他

“行了行了,我看書去呀”

“你別看着又在被窩裏睡着了啊”我笑他

“那叫勞逸結合”

正說着,街上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怎麽了這是”詩陽吓一跳。

“人死了三天,燒夜紙了,沒事兒”我媽告訴他,然後關大門去了。

才睡下,就聽見門外拼命的摁喇叭,“這是誰家了,心煩的黑地半夜的也不叫人睡個好覺”晨辰說着,“你管人家的了,又沒到你家院子響來”忽然我想起來是不是二鬼的公共車回來了,才穿衣服下炕,就聽見我媽和二鬼在外頭說話,

“這是你家連子要的票,兩張,一張75,找了50塊錢,你拿好了”

“每回都得麻煩你,還沒吃飯了吧,進來和你樹生哥喝上一樽酒暖和暖和吧”說着就叫我老子“樹生,二鬼兄弟給你家娃娃買回票來了”

“鄉裏鄉親的這算個甚了,以前我家凄惶的時候,你和我樹生哥也沒少拉幫我,初六要走,就坐我的車,我拉上娃娃們去,親自把他們送上火車,你和我樹生哥就不用單門送去了”

“娃娃們都大了,現在也不用我們送了,到時候看吧,我約莫他們要比你走的遲些些,還是不要等他們的了”

“二鬼回來了,快進鍋舍,咱們弟兄兩個,好好的喝幾盅,讓你嫂子三劃兩劃的給我們準備些便宜(bian,四聲,yi,一聲。即現成的意思)的下酒菜”

“不了,秀英和娃娃們還等的了,我先回呀,有空再好好喝”

“也好,那你出門在外開車可慢些些,少喝酒,知道吧”

“知道的,關門回吧,涼了”

………

“原來是買上火車票了,我還以為幹甚了,鬧的鑼鳴鼓響的”晨辰說話的工夫,我媽已經把火車票送進來了。囑咐我們仨要蓋好被子。聽媽說又下雪了。院子外頭有我爹在拿着掃帚掃一條一米來寬的可以行走的小道道,掃帚劃在磚砌的地上,呲呼呲呼的響。

我們都沒在說話,聽着呲呼呲呼的聲音,在白雪紛飛的鄉下的夜,安靜的睡着了。

……一夜,好多的雪花,一夜,安靜的無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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